那一年我16岁吧,是个内敛羞涩的女孩。与男孩子同桌,常常会在他们歪头问我问题的时候,因为闻到异性身体的气息,而突然地将题目的答案忘掉。亦会在男老师俯身温和地问我这次测验怎么输掉时,因为慌乱,而哗地落下眼泪。至于那个偷偷喜欢着的男孩,是连话都不敢去说的,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淡淡瞥一眼,心底的紧张,就已是可以让自己晕眩。那些新竹一样葱绿又壮硕的男生,就这样,将少女平静的心湖,一圈圈地,荡开去。
青春夹杂着爱恋和自卑,来得促不及防。我不美的容颜,还没有绽开清纯的笑意,难堪的痘痘,便迫不及待地将五官挤皱。那是多么尴尬的时光,每天起来,几乎不敢去照镜子,甚至走过灰蒙蒙的窗户,无意中瞥见里面那个模糊的面容,心也会倐地一痛,立刻难过地飞快走开去。每每看到别的女孩子如剥壳鸡蛋般光洁温润的肌肤,还有那抹如此鲜亮恬美的微笑,心底的疼痛,便愈是剧烈。我在日记里一遍遍祈求上天,可不可以让我变得更黑一些,这样那些暗红色的痘痘,便看不清晰?可不可以让我的青春,快快地消逝,这样再不会有人记起我满脸的疤痕?可不可以将这段惨不忍睹的记忆,从我喜欢的男生心里,彻底地抹掉,这样我在他的回忆里,便可以像纯白的花儿一样芳香?这样祈祷的结果,当然是绝望,我的肌肤,依然白得可以将每一个痘痘,都赫然地看清;青春的时日,也依然是漫长得无边无沿,我飞快飞快地走,可16岁,却只过了一半;而那个眼睛明亮神情淡漠的男生呢,也还是坐在我的前面,每每他回头来交作业,都会看到我一脸仓惶想要躲掉的痘痘。那时的我,是一个多么无望又悲伤的女孩呵。
那个男生,叫榭。我是在冒出第一颗痘痘的时候,突然哀伤地意识到,自己对榭的爱恋,已是藤蔓一样,在心底疯狂地铺陈开来,它将一整颗敏感脆弱的心,牢牢地包裹住,直至最后,连呼吸的余地,都不给我留下。
我只能在上课的时候,看着榭清瘦的脊背,红脸发一会儿呆。他的头发浓密茂盛,每次上完体育课回来,看到上面津津的汗水,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要掏出手绢,为他擦拭;但每次,却只是攥在双手里,绞到手指疼痛,呼吸也是窒息。许多的女孩都喜欢榭,但她们那么热烈明晰地表示着对他的爱慕,她们在他踢球的时候,会高喊着他的名字,为他加油;她们看见他走过来了,会嘻嘻笑着说榭你今天好帅啊;她们还会很张扬地把他的诗,抄在课本的扉页上;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们对榭鲜明的爱恋。而被此起彼伏的小痘痘弄坏容颜的我,却是连头,都不敢在他面前抬一下。但还好,他坐在我的前面,我可以那么温柔地,笑看他一丝不苟地写字,声情并茂地读书,打瞌睡的时候,脑袋很可爱地轻轻点着。他的一切,像儿时反着来看的电影,以背面的形式,徐徐展现在我的面前;但是,这已让我,足够地欢喜且感激。
他很少给我说话,回身交作业的时候,也是沉默的;总是很快地将作业本放在我的面前,便转回身去,做自己的事情。我总能准确地算出他要回身的时间,而后迅速地将头低下去,听见他的呼吸远了,这才敢抬头,去看他的作业本,是否像往昔一样,安静地躺在我的面前。但还是有一次,抬得早了,他的视线,恰好落在我的脸上。两个人尴尬地静默了片刻,他突然红着脸小声说道:我表姐用姗拉娜祛痘膏,很见效,你,也可以去买瓶试试的。那时候的好多杂志上,都在做姗拉娜的广告,但是因为贵,囊中羞涩的我,只能在收集全所有它们的资料后,喟然放弃。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极力想要从自己的生活里,逃避掉的一个名字,竟是自榭的口中,说了出来!我关注爱恋着他的所有,而他,却是那么可笑地,只记住了我脸上的痘痘。而我,曾是多么执着地,想要让他忽略掉与痘痘有关的一切东西呵!
但我还是以一声冰冷的“谢谢”,维护住了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只是此后,我的视线,再没有在榭的身上停留过。曾经那么炽热的暗恋,就这样,因为一句将我的自尊,击落到最低处去的关怀,戛然而止。
几年后,我读了大学,脸上的痘痘,渐渐地少;年少时的那份自卑,亦因此慢慢消逝,直至化为虚无。甚至可以在额头上又不经意间冒出一颗痘痘时,依然在喜欢的男生面前,温柔浅笑,再无胆怯。已经将榭快要忘记的时候,某一天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他的文章,说,读书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喜欢她的内秀与聪慧,喜欢她柔软的长发,喜欢她白皙的面容,甚至因此连她脸上的痘痘,都觉得美;可是,那时的自己,如此地卑微,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话。后来有一次,在交作业的时候,和她无意中四目相对,那一刻,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竟是开口便说出一句后悔一生的话。他说:我表姐用姗拉娜祛痘膏,很见效,你,也可以去买瓶试试的。可是,他是多么想要让她知道,他其实撒了谎,他知道她一直在关注与祛痘有关的一切事情,他只是期盼着她说想要,而后将早已买好的一瓶送给她。即便是她拒绝,他也会告诉她,其实那些痘痘,是如此地可爱,且让他喜欢。但是,她却那么执拗地,将对他的误解,坚持到毕业。
故事的另一个版本,竟然是这样的。我暗恋了那么久的榭,原来也一直在偷偷喜欢着我。只是,痘痘的疤痕可以去掉,而我们年少纯美的时光,却再不会来。
但,还好,那段在心底潜滋暗长的自卑,在一日日成长里,终于像痘痘一样,在平和冲淡的心境里,温情地在我们记忆里停驻,再不前行。
等待秘密花开。
她在吵嚷的学校食堂里,隔着小小的柜台看到他,便即刻失了语。
那时她刚刚高中毕业,父母没有钱再供她复读,她一句话都没有,便收拾了行李,随一个做厨师的亲戚,来到了北京。每天,她都会站在柜台后面,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盛菜,打饭,端汤,收钱。但她从来没有厌倦过,能够站在自己心仪的大学里,隔着柜台,看一眼那些比自己幸运的人,在面前穿来梭去,于她,已是一种幸福。而能够瞥见他们手中抱的一本本书,哪怕只看到封面,她的心里,也会激荡起层层的波浪,它们一次次地,冲击着她心灵的海岸,让她在一片喧嚣里,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儿,有结实的翼翅,可以与他们一样带梦飞翔。
而当她的梦里,有了他的时候,头顶的那片天空,则愈发地明朗澄澈了。
她依然记得那一刻,他走到她的柜台前,敲敲玻璃橱窗,指指那份一元的土豆丝,而后将钱递过来。她接过那张带着他的体温的一元硬币,慌乱地看一眼他温和的面容。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自己喜欢的男生,那种感觉,像是一朵荒野里的花,在寒风里,忽然被一双手,温暖了片刻,欣喜中,便绽放开来。她也知道这样的绽放,是不合时宜的,那双手,不过是无意中碰触到了她而已。可是,所有的爱情,都是这样毫无预期地来到的吧?她只知道,那一刻,她不仅脸红心跳,不敢看他,甚至,为他盛了三两米饭,却忘了告诉他,只买一份一元的菜,是不能赠送任何米饭的。
其实,他是个很平凡的男生,常常穿的,是一套学校的校服,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但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就像一朵天上的云,漫不经心地飘在那里,却不知道,那样的存在,有多么地纯净。尽管从他每次买的菜上,她能够猜测出,他是来自于偏远的山区,父母没有多少的钱,可以让他在吃穿上,更讲究一些,但是她却固执地,欣赏他的这种素朴,安静。她永远都不会喜欢上那种衣着前卫,却满口脏话的男生的,甚至当他们毫无礼貌地冲她发脾气,嫌她打饭慢时,她会下意识地,少给他们一些。而他,尽管与他们一样,或许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穿了什么衣服,头上戴了什么发饰,但是眼睛里,却始终藏着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