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与忱的爱情,几乎被所有人议论。她的朋友,皆说她傻,为这样一个手头没有多少积蓄,工作也无多少起色,面貌也很一般的男人,抛夫弃女,值得么?她与人解释了许多次,说他其实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而且,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他肯为她离婚,她当然也肯为他,丢掉一切俗世的安稳与繁华。她就这样在父母的吵闹和外人的指责里,与忱离开了小城,飞去遥远的海南,为这份爱情,找寻一份宁静的港湾。
她这一去,才知道错了。错在哪里,她也不清楚,只是觉得,这份爱情燃烧到成熟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恬淡与美好。至少,那浓郁的爱恋,如海潮一样退下去的时候,沙滩上留下来的,不过是些散乱的海草与小虾,并没有她想要的闪亮的贝壳。
他们开始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两个人都忙着工作,竟是再难有昔日的闲情雅致,对桌喝一杯清香缭绕的绿茶。晚上的洗脚水,都是各自泡完了,各自倒掉。晨起出门为了赶坐公交,不仅没有拥抱,连一声再见,有时也给省略掉了;而昔日那个笨拙的男人,是每日都要叮嘱她一句,“路上注意安全”,才会走的啊。她屡屡告诫自己,不要拿忱,与过去那份婚姻相比,无论如何,他们是因为被爱情灼烧了,才奋不顾身地结合的。所以不管他们在爱情的大火里,炼成金子还是一堆废铁,她都不应该后悔。
可生活还是将破损晦暗的碎屑,在光芒四射之后,灰扑扑地洒落在她的周围。他没有一技之长,始终找不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只好做着散工,随时等待老板解聘的命令。两个人的薪水,除去租房,剩下不多的,还要匀出两份来,给各自的孩子寄去。而老人,则已经顾不上了。许多次,她在街上,看到有儿女相搀着散步的老人,总会内心愧疚,继而想,如果没有离婚,现在的自己,该是在家里,为老公与女儿熬一锅银耳粥,或是陪父母吃一顿水饺吧?这样的想法,第一次闪出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但当它频繁跳出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昔日始终不肯承认的一个事实:自己,是真的后悔了。
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那个曾经如此宽容了她的男人,曾经为她每日做饭洗衣的男人,曾经笨拙到只会用行动表达爱意的男人,曾经为了给她买一件衣服,熬夜写字换取稿费的男人,曾经在她的父母面前,泪流满面的男人,而今,已经有了一个真正懂他的妻子。她,是彻底回不去了。
她终于明白,那在半空里绚烂绽放的,是爱;那于地下细细流淌的,也是爱;只是,她忘记了,只有那长久的,才能温暖漫长孤单的旅程。
割爱。
她和小词是从小的玩伴。即便是工作了,也隔个三天两日便要见一面,否则,两颗心总会觉得寂寞难熬。有什么好东西,必也会毫不吝惜地兜了来与对方共享。甚至是交了男友,也定是让另一个过了目,发一句行或不行的话,才会安心交往。
却是独独在小词把文康带来,让她鉴定拍板时,她怔怔地望着对面第一眼便几乎把她看到心里去的文康,竟是呆痴得忘了像往常那样,在桌子底下小词伸过来的温热的掌心里,写个“好”或是“不”字。待到回过神来,小词的手,早已缩回去,紧紧握住了桌上文康的手。
那顿饭,三个人吃得有些尴尬。她从没有奢望过,一见钟情的奇迹,会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却没曾想,它不仅来了,而且用这样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漫不经心似地,考验煎熬着她。明明知道这是错过了再也难寻的爱人,却被另一双眼睛隔着,不敢过去相认。甚或,只打一个招呼,淡淡地说声“你好”。
她不能确定小词对她的这份心思,究竟能觉察几分。却是清楚,小词对文康,是认了真,且有种过分夸张,或是要向谁证明什么的热情与疯狂。有一次,小词甚至当着她的面,搂着文康的脖颈说:阿康,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文康意味深长地隔着小词默默看她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那么你身后这位好姐姐呢?也忍心丢了么?小词却没像以前那样,娇憨地转过身来,怕她飞走似地紧紧将她抱住了,说一些将她的心都化掉的甜言蜜语。她似乎没听见这样一句话,倚在文康的怀里,幸福地微闭上双眼,许久都没有开口。任她在身后,心,慢慢慢慢地变凉。
但小词并没有因此而把她这个朋友冷落掉。照样三天两头地找她玩,当然是带着文康。有许多次,小词自告奋勇地跑远路,去买她和文康都爱吃的糖炒栗子,独留了她和他面对着面,一口接一口地呷着透明杯子里的绿茶。水磨石的茶几上,映出他的脸,眼睛是向她这边看过来的。嗓音,都比小词在时,温柔了许多倍。但也没说什么让彼此耳热心跳的话。就像,小词依然夹在中间,将她和他的心,隔得极远。
但还是有一次,趁小词不在,他慌慌地问她,为什么不肯恋爱?她看着桌面上映出的他的紧张的眸子,低声但又极清晰地回答,其实有喜欢的人,只是不敢奢望,这样一份爱会属于自己……不等她说完,他便急急地接过去:为什么?只要你肯开口向他要,这份爱,他定是会全身心地给。她终于抬起头,第一次那样长久又专注地看他。他的眼里,满蓄了她向往着的渴盼、鼓励和深情。可是她还是在他要把一只手伸过来的时候,很迅速地,站起身,去饮水机旁接水。按了很久的水龙头,听见他说没水了,才一下子回过神来,看着空空的饮水机,背对着他,哗哗地流出泪来。
这次之后不久,小词便和文康定下了结婚的日子。伴娘,当然她是赖也赖不掉的。按照当地的风俗,伴娘要在新郎来接新娘的那天晚上,千方百计地“为难”新郎,以其让他明白,新娘不是那么容易,就让他娶回家去的。那个晚上,她硬生生地堵住门,对着胸前挂着喜庆的“新郎”二字的文康,挑眉问道:你知不知道,新娘最爱吃什么饭,穿什么衣,说什么话。他低头看着一脸挑衅和火药味的她,当着很多人的面,慢慢地说:新娘和你一样,爱吃蛋炒饭;和你一样,爱穿棉布裙;和你一样,爱说相反的话。只是,新娘饭菜口味重,你偏淡;新娘棉布裙爱配水晶色的凉拖,你却穿白色的球鞋;新娘说完反话,自己会立刻纠正,而你,却要靠别人仔细地揣摩。
她的心,痛得厉害。预备下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却在周围人的笑声里,再也说不出。她挤出笑来,对他说:我把小词交给你,你要好好地爱她;这一句,是真话。他也微微地笑着,说:我知道。
她一闪身,在众人“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的喧闹声里,看他跨进门来,迎娶她和他,都不肯去伤害的小词。
忍痛割爱,在她和小词一同走过的27年的岁月里,有过无数次。却是,再也没有这件,让她痛得这样彻底,亦这样难忘。可是这样痛着,她还是会在心里,将得了爱亦得了幸福的小词,温柔地放回原有的位置,让她在自己心里,天长地久地,安心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