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圆子。”她见我没有多少反应,又加了一句,“就是田中大佐喜欢的女人啊!”
我“嗯”了一声,想着如何回绝,和服女人却已经进了门,将放在床头的药箱提了起来,说:“佐藤君,外面有车等着,请跟我来。”她显然很急。
我只得跟上她的脚步,宾馆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个鬼子兵给我开了车门,我骑虎难下,一头钻了进去。轿车一路颠簸,约莫开了一个时辰,车到了漓江畔。那个日本女人又带我上了一只木船,划了一会儿,江中忽而凸显出一个小岛来,上面盖着一间木屋,屋门敞开,可以看到里面的榻榻米,令我心跳的是,岛屿上竟停着一架零式战斗机!
“大佐来看小姐了!”和服女人下了船,将我领进木屋。
里面一个小胡子正走出来,他狐疑地看我一眼,用日语问那个和服女人道:“他是?”
和服女人忙用日语回答:“这是从东京刚到的医生佐藤君,是我从东亚大宾馆请来的!”
小胡子点点头,收起狐疑的目光,对我说:“佐藤君,你能治好圆子的病,奖赏大大的!”尽管我不会日语,但还是能基本明白这些话,连忙“哈依”一声,目送他上了那架零式日机,沿着山路滑翔,向空中飞逝,心中不禁一动。
“佐藤君,佐藤君!”和服女人连催了我几声,我忙转头跟她进去。这间木屋小巧精致,前身怕是某个富商金屋藏娇的地方。木窗是“喜”字格纹,上面却贴着日本的浮世绘,樱花开得格外妖艳。
和服女人掀开了一间房的门帘,里面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张榻榻米上歪着一个女人,穿着千只鹤的睡衣,双手按在腹部,低低地呻吟着,她那张脸美丽得令人窒息,然而又分外凄凉。
“小姐,医生来了。”和服女人跪坐下来,替我打开药箱。她依然说的是中国话。这让我镇定了许多,我装模作样地拿出工具,用中国话问:“你哪儿不舒服?”
“小腹疼,这几天——”她没有再说下去,脸色却红了,“千代,你先去煎茶吧。”
我一愣,没想到这个铃木也会说中国话。
和服女人点头道:“好的,小姐。”起身出去了。
铃木圆子忽而从床上伸出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我,颤声说:“佐藤君,请你给我一种速死的药!我私藏了很多钱,你都可以拿走!”她的眼球红红的,里面都是死亡的阴影。
“你——我是医生!”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要紧,圆子小姐,我会治好你的!”
“不!”铃木圆子圆瞪着双眼,“我是快要死的人了,只是痛苦得很,只求速死!”她抽泣着,断断续续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是中日混血儿,名义上是田中大佐的情妇,其时依旧是高级慰安妇一个,迎来送往的都是日本高层官员。每个高层离开她时,想到她日后又会沦为别人的女人,都会毒害她。上一回,一个飞行队长将被派往缅甸时,逼她吞下了两根针;就在她遇到田中大佐前,她曾“慰问”了天皇特派员,那个特派员临走时,将她的乳头咬掉了一个。
而现在,田中大佐也即将离开,她想起前两个男人,又想起越来越重的胃痛,便动了死念。
我喟叹一声,安慰她说:“田中大佐看上去不像那样的人啊!”
“不,他简直是——畜生!”铃木圆子双手紧捂着小腹,咽喉间闷哼着,“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求求你,他凌晨三点还会来,那是他最后一次来了,我只求不要再见到他!”
我计上心头,说:“好,既然圆子小姐这样痛苦,我愿意成全!——那些钱呢?”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我把目光锁定在钱上。
铃木圆子颤抖着手,将枕头的拉链拉开了,从里面抽出了几根黄灿灿的金条,说:“都在这里了。”
“先放着吧,速死的药我得配一下。”我提着药箱出了门。
千代正在堂屋煎茶,满室馥郁着茶香。她看到我,忙拿手擦拭和服下摆:“佐藤君,小姐她怎么样了?”说着,将一杯茶递了上来。
我轻轻喝一口茶,说:“幸好发现及时,是胃癌前期!——你帮我把安眠药和胃疼药碾碎了,各取十粒。”我不认识药箱里那些药上的日文字,想借她的手翻出我想要的东西。
“好的,佐藤君。”千代脸上有了喜色,去药箱里取了药便拿竹筷研磨。
“你去照看小姐吧,剩下的我自己来。”我喝完茶,又去药箱里佯装翻着。
等到千代去了,我将她研碎的药盛到茶碗里,倒了开水,就往里走。铃木圆子看着我端来的那碗药,苦涩地一笑,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我对她狠狠一头点,她捧起药碗,“咕咚”、“咕咚”喝完了,很快,安眠药的效果起来了,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小姐没事吧?”千代满脸的担忧之色。
“还好,等她出完汗,醒来看看效果。”我说,“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了,佐藤君。”她想起了什么,露出抱歉的表情,“哦,这么晚你回去也不方便吧,如果佐藤君不介意,可以去我的房间睡,我要守着小姐,否则大佐来了,会发火的。”
“也好,我明早正好给她再喝一副药。”我心里一喜,这正中我的下怀。
千代将我带到一个小暖阁,在榻榻米上铺了棉被,说:“佐藤君,请自便。”就关门出去了。
我头挨着枕头,本想迷糊一会,谁知一睡就睡死了。也不知隔了多久,一阵“嗡嗡”的响动越来越近,我一个激灵醒转过来:田中大佐架着零式日机来了!
我紧握着勃朗宁,蹑手蹑脚地拉开了暖阁的木门,又反手关上,向外面遛去。外面黑得可以,零式日机的机前灯在黑暗中挖出了两个隧道来。我借着石木的掩护,向零式日机滑翔的碎石跑道潜伏过去——那个跑道我在几个小时前,已经观察过了。
零式日机在跑道上停下,座机舱打开,跳出了那个小胡子田中大佐,还有两个带枪的鬼子。田中大佐背着风点了香烟,向木屋走去,零式日机的发动机依旧在轰鸣,这家伙估计不会在木屋久留。
等到那三个鬼子进了木屋,我飞奔到零式日机前,打开座机舱,麻利地坐上驾驶座,启动发动机,拉动操控杆,这是我第一次驾驶零式日机,它的构造比“鲨鱼”简单多了。随着一声尖啸,零式日机滑翔着升空了。
“砰——砰——砰——”下面隐约传来几声枪声以及田中大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我想起铃木圆子的悲惨遭遇,一咬牙,零式日机径直向枪声响起的地方掠去,机前灯的照耀下,三个鬼子连滚带爬地向木屋方向奔去。
“哒——哒——哒——”我启动武器按钮,一梭子子弹扫了下去,三个鬼子立时去阎王殿报到了。
我再一次回到我的长空,那个属于我的地盘,连日来所有的恐怖和畏惧都灰飞烟灭了。我按着仪表盘的上的读数,在寂寂的黑夜单飞,途中碰到几架零式日机,它们似乎对这架日机很敬畏(估计机号上可以看出是长官的),颤动一下机翼,就绕开了。
有了这架零式日机,我很轻松地就穿过了广西上空,进入非敌占区云南。我把握着操控杆,径直飞向昆明。为了不引起下面的恐慌,我将日机飞到了极限的高度,在云层中隐匿穿行。
即将抵达昆明巫家坝机场时,我才降下高度,向下缓缓按落,并且剧烈地颤动机翼——那是在示好。忽地,机场上几架“鲨鱼”呼啸升空,子弹“哒哒哒”地扫射而来,我在空中翻腾着,心中骂着娘。幸而,我对他们那套双机战术烂熟于心,当下只是一味闪避,日机的高度也越来越低。
忽地,我看到下面隐约有个人影很像张乐平,他应该记得罗丝在印度说的那个关于她父亲开着敌机,回到自己战场的事件吧!我猛拉操控杆,一个“倒拔云”,机头几乎撞在了地面,又飞速升空。
机场传来一阵喇叭的声响,那声音是张乐平的,是让我迫降!那些“鲨鱼”也停止了射击,然而却依旧叮咬着我不放。我缓缓降落下来,四面奔来了一群拿着家伙的飞行员和大兵。
我一跳下座机舱,他们便沸腾起来,张乐平眼中含着泪,上前和我拥抱,说:“李哥!你果然还活着,你的命果然比鲨鱼还硬啊!”
那些“鲨鱼”在空中振翅,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是在向我致敬,我刚才精彩的闪避和“倒拔云”怕是他们难以做到的。
机场负责人马英山找我谈话,问起缘由,在张乐平的配合下,我编造说,在夜间试机的时候,看到了一架敌机在空中盘旋,于是我驾着“鲨鱼”追击,谁知空中迷航,稀里糊涂地入了桂林,“鲨鱼”在跳伞后爆炸。我杀了一个在酒吧里乱搞的鬼子飞行员,用他的身份潜入了鬼子的机场,开着这架零式日机才逃回来了!
我的这段经历漏洞百出,但马英山不敢深究,一来,我已深得那些飞行员的人心;二来,我将鬼子的飞机缴获了,上报上去,可是大功一件啊!就是这个马英山,将我单机入敌占区的“功绩”以及曾经击落的敌机架数加油添醋地修饰一番,并特地给重庆发了电报,不久便有记者来拍照,我依着敌机的照片很快见报了。因为那封电报和那个报纸头条,我得到了陈纳德的亲自接见,陈纳德刚从重庆回来,一身风尘,那张消瘦的脸上,五官更加凹陷。
“你的声名可是远播啊,连蒋先生也知道了你单机进入敌占区,将敌机开了回来的伟绩!蒋委员长连声称赞你是‘雪域神鹰’,特授予你‘鹏举奖章’,因为局势紧张,就不必去重庆参加庆功会了,奖章我给你带了回来!”陈纳德的中文带着一股重庆味,含笑看着我,他的笑里微含着刻薄的影子,似乎对我并不信任。
一个军官走上前,行了个军礼,将一枚“鹏举奖章”戴在了我胸口,看着那枚象征空军荣耀的奖章,我心中忽而一阵的惭愧,脸上也烧得慌,多少飞行员为了得到这枚奖章,半身不遂了啊。
“你现在正式是国民党的一员了。”另一个军官将一份党证呈上来,“希望你以后再接再厉,继续为党国服务!”
我打开党证,里面的照片是记者拍摄的,我依着零式日机时,笑得是那样不自然。
“听说你会‘倒拔云’?”陈纳德忽而说,“能现场演示一下吗?就用这架‘鲨鱼’!”他指了指自己开过来的战斗机。
他灰蓝色的眼中闪烁的鄙夷令我心中微微发怒,我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向“鲨鱼”,打开座机舱,上机。那些执勤的大兵和机场维修民工都看了过来,一些飞行员还特地打开窗户,端起了望远镜。
我吻一吻操控杆,猛地向前一推,增压、加大油门,“鲨鱼”咆哮着滑翔,滑翔着升空,在爬升的过程中,我像维克多一样在空中飞速旋转机身,那情形就像是鲨鱼叼住了野牛,在沼泽中打滚一样。在一个制空点,我猛地扎下去,就像雄鹰看到猎物俯冲而下,在距离地面百来米时,“鲨鱼”伴随着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重又刺上苍穹,没入云端。
我又在空中演习了几个高难度的翻转、甩尾、左翼斩、右翼斩,这才将战斗机降落。
陈纳德几乎是奔跑着过来的,伸出双手和我握手,说:“Mr.Li,我决定纳你入‘飞虎队’,这架‘鲨鱼’是我的最爱,现在,它属于你了!”远处传来我那些飞行员兄弟的口哨声和叫好声。
就这样,阴差阳错,我成了“飞虎队”的一员,终于真正拥有了自己的“鲨鱼”(我先前虽也是名义上的“飞虎队”队员,但开的却是轰炸机)!
大概三个月后,我出机回来,接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打开信封,里面滑出一张黑白照片,却是铃木圆子!照片后面写着几行秀气的小字:
长天君,其实我与佐藤君有一面之缘,上回你去江心木屋,我一眼就认出你是冒充的,然而没有说破,只因当时只求一死。我现已乔装成中国女子,混迹在声色场中,只是胃痛依旧,我知道我活不长了。
在报纸上看到你的事迹,托人去报社要了你的联络方式,只求一谢,谢你没有让我那么任性地死去。
另,真相我会永远为你埋藏。祝安。
照片上,铃木圆子穿着一身旗袍,笑中藏愁,然而我知道她是要活的。张乐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身上,猛地将照片抢了,在手上舞着:“大家快来看!李嫂来信了!”
我看着那些飞行员争相看照片的情形,心中莫名的一阵酸涩。那一晚,我梦见了罗丝,她双手叉腰,立在一片蓝莹莹的雪地里,眉宇间隐着英挺之气,含笑冲我招手,说:“喂,我说Mr.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