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给我送了一小杯烈酒,我仰脖子喝下,困意缓缓袭来,我歪着头睡去了。等我再次醒来时,张乐平已经飞过了喜马拉雅山脉,进入印度边境。他几次提速,终于追上了别的轰炸机。抵达汀江机场时正赶上吃大锅饭,我们这些飞行员额外分得了几片牛肉和一勺子黄油。我像别的飞行员一样,蹲在飞机前狼吞虎咽。我下意识地一抬眼,看到机场上空着的机位,那里本该停着14号的,我心中一哽,差点流出泪来。但我狠狠吞下沾了黄油的牛肉,将泪水强行咽了下去。14号飞机究竟是怎么消失的?我转移了悲伤,竭力想找出原因。
驻守在印度的美国军官照例来登记了中途失踪的机号,又问了机长和副驾驶的名字,便离开了,甚至连他们是否有亲人在世、是否有寻找到的可能也没有提一下。
中午时分,我们又满载着战争物资往回飞,不出意外,应该在傍晚时分抵达昆明。张乐平见我心思恍惚,便提出这一次他飞全程。我勉强答应了,去副驾驶座上检查仪表。轰炸机在云端穿行,几个时辰后,便飞到了高黎贡山——昨晚14号运输机消失的地方。
高黎贡山地处怒江大峡谷,跨越了五个纬度带,势若盘龙,从高空看下去,只见一片峥嵘的葱郁。我在飞机上俯瞰下去,大峡谷惊涛弥天,瀑布玉蟒一样纠缠着山峦——陡地,一个亮片在飞瀑间闪了闪,那种光亮我再熟悉不过了,是飞机铝片的反光!
我的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赵小虎安详的声音:“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我双手痛苦地抱住头,说:“快,下降!看看那边是不是飞机碎片!”
张乐平不安地看我一眼,依言将飞机徐徐按落,别的轰炸机从我们头顶掠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传来电讯,小何忙回复:“看到飞机铝片了!去确认一下,是否14号的!”他早已看出我的意图。
山林气候像是大喜大悲人的脸,转瞬便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我们只觉阳光被什么东西盖住了,眼前瞬间昏默下去,林子里也变得雾霭沉沉,似乎笼罩了一层瘴气。
轰炸机掠过怒瀑上空时,我们发现了一块八仙桌大的铝片倒插在了瀑布的石缝中,看构造是运输机的机舱舱门,小半个断裂的“4”字已经被瀑布冲得变了形,我心中仅存的幻想刹那间破灭了,赵小虎所乘的14号运输机坠毁在这附近,很有可能就沉在了怒涛阵阵的大峡谷下!此刻的他,恐怕已经被瀑布下那些顽强的鱼类啃得千疮百孔了吧,想到这里,我的心脏一阵绞痛……
接下来一路无事,可当轰炸机和运输机抵达巫家坝机场时,一清点,居然不见了两架运输机、一架轰炸机!几个机长和副机长聚在一起一核实,三架飞机都是飞在最后面的,在喜马拉雅山脉时便没有了电讯联络,当时也没有人在意。
昆明这边留守的“飞虎队”队员刚刚被调往别的线路护航,机场负责人只得找到九架轰炸机的机长,让我们赶快上机,看能不能在驼峰航线上寻到那三架神秘失踪的飞机。
我忽而看到机场边缘孤零零地停着一架P-40,机头上的鲨鱼威风凛凛,便问:“那架战斗机也和我们一起出动吗?”
“哦,这架战斗机的主人半途遭遇敌机,受了重伤,正在抢救。战斗机的尾轮也被敌机击中,我们的工人刚刚换了新的尾轮。”负责人一边说一边看表,“时间不多了,你们现在出发,无论找到找不到,都务必赶在晚上八点之前返回机场,还有一批华侨捐献的军火要送到印度!”
别的机长忙一窝蜂散开,上机。我踌躇一下,对负责人说:“这架战斗机我借用一下,轰炸机毕竟体型太大,一些边边角角还需要这样灵活的战斗机才能搜寻!”
负责人面露难色,说:“我申请一下吧。”
“那可是三架运输机啊,那些机长和副驾驶很有可能都在雪域等着救命,哪里有申请的时间?”我拿话压他,故作气愤道。
“可是,李机长,你那架轰炸机……”负责人挠挠头,欲言又止,“况且,你熟悉战斗机吗?”
“轰炸机由副机长开,没问题!我当初在加尔各答受训时,就是用的战斗机,P-40的机型我更是驾轻就熟!”我夸大地说。
“那,那好吧,希望你能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负责人又让我提了两桶备用汽油上机。
那是我第一次触摸战斗机,触摸法西斯闻之丧胆的“鲨鱼”。我那个大胡子教练吉姆曾跟我说,每一架飞机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并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我们肉体的延伸。他每一次上机前都要喝口酒,吻一下机舱门。
我的指尖划过鲨鱼的下颚,体内血液不自禁地沸腾起来,这是战斗机啊,有了它,我见了敌机就不用逃避,而可以掌握主动权,去迎战了!
我打开舱门,启动敌我识别器,电讯了张乐平,让他们起飞,我跟着护航。九架轰炸机呼啸升空。我一推操控杆,战斗机飞速滑翔,然后以绝对的高速攀升,凌驾在九架轰炸机之上。
下午的气候有些糟糕,半空飘浮着大团的阴霾,阴霾与阴霾之间的光亮被无限地扩大了,像是黑色大地怒放的一束束鲜亮的雏菊,那种光有些邪乎,很刺眼。我戴上了双层眼罩,俯瞰着地下,每一个与飞机铝片有关的光点都会引得我下降探寻。
飞机终于进入那段最危险的喜马拉雅山脉,我们分开寻找,以扇形向外搜寻,甚至偏离了航线很大一段距离。山脉上几乎飞一小段便可以看到零散的铝片,像是雪域的眼睛,凝视着越来越庞大的黑暗。
我们搜寻了几圈,雪域寂寂,哪里有那些失踪飞机的影子?我看一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便和九个机长联络,让他们先回,我偏向北再搜寻一回。张乐平唯恐我孤身遭遇凶险,便留下来和我一起继续搜寻。
越往北偏,雪域的走势就越加平稳,但遭遇敌机的可能性也会越大,同时危险性也变得越大。我正俯瞰雪野,张乐平忽而急声电讯道:“机长——不,005!左翼发现一块铝片,极似B-29的碎片!”
我忙调整航向,根据他报的经纬度飞掠而去,雪峰巅上,扎着一块巨大的弧形铝片,那是一只从机身直接断裂的机翼,像一只翅膀一样指向阴霾满布的天空。机翼在这里,机身应该就在附近了!
我压低操控杆,战斗机在空中盘旋,果然,在数里之外,我们寻到了散了架的轰炸机机身!我俯瞰一下,轰炸机的座机舱向上翘着,因为是机尾着地,所以座机舱没有多少损伤,机舱玻璃上也没有血痕,驾驶员可能还活着!我忙寻了一处相对平稳的雪野,迫降了战斗机。张乐平在空中巡视着,以防敌机陡然现身。
我下了战斗机,裹着厚厚的飞行服,提了只千斤顶,走向轰炸机的机身。雪野之上出奇的静谧,连风也停止了呼号似的,我的靴子踏出的“吱吱”声格外刺耳。天上那些大块大块的阴霾已经拼凑在一起,只有西南方向有依稀的光亮。
就在我离机舱还有三米的时候,座机舱里忽有一团毛烘烘的东西晃动了一下,我的心“咯噔”一下,停在了原地。我看一眼空中不停飞掠的轰炸机,强行镇定住自己的心神,快步上前,将千斤顶狠狠在座机舱的边缘敲了一下。
“哐啷——”机舱玻璃碎裂开来,插在大雪中的机尾忽悠颤了一下,座机舱“嘎嘎”一阵响,倒在了雪野上,扬起好大一层雪沫!
我的手伸向了座机舱的舱门,想打开它,然而手刚碰到舱门,舱门竟缓缓打开,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正从里面推动着它。
我的眼睛陡然直了,一只毛烘烘的大手出现在舱门后,那绝不是人类该有的手!我顿时毛骨悚然,双手擎住了千斤顶,往后倒退几步。天上的阴霾几乎重叠,天光消散在西天,我看到一团毛烘烘的影子跃出了座机舱,在雪地上连打几个滚,向我停着的战斗机方位奔了过去。
我不知那是什么鬼东西,咬一咬牙,慌忙倒拖着千斤顶追上去。那个影子在前面跑着,飘忽得像个纸糊的人儿似的,我的脚一慢,它也跟着慢,我加快了步子,它也加快步子,然而无论它怎么跑,都掀不起一片雪花,而我的脚一拔出积雪,就带出一大片雪沫,直扑脸面。
它奔到了战斗机前,忽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绿得发蓝!它的背后是机头的鲨鱼图案和低沉的阴霾,我被那诡异的气氛吓住了,站在雪野上一动不动,与那双可怕的眼睛对视着。
空中忽而射下来两道强烈的光芒,却是张乐平打开了机前灯!一道灯光将那个毛烘烘的影子笼罩,我第一次看清了它,一身的白毛,脸上皱纹堆积,像是大限将至的老人,却是一只白猴!更令我感到惊骇的是,那只白猴似曾相识,与追我和赵小虎到村口,讨要小猴的那只白猴简直一模一样!玉龙雪山距此千万里之遥,它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难道是我认错了?
那只白猴的嘴里发出一阵瘆人的怪叫,两只爪子捂住脸,就地一滚,就滚到了战斗机的腹部。我俯下身来想看个究竟,然而机腹下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那只白猴只是一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我怀疑它进了座机舱,忙打开舱门钻进去,打开机前灯,里面却什么也没有。我惊魂未定,又下了战斗机,查看机翼和机尾,唯恐那只猴子就躲在那里。
“005!时间已经过了,夜幕很快会降临,我们必须返航!”张乐平的叫声从对讲机里传了过来。
我去座机舱抓起对讲机,说:“我再去检查一下轰炸机的机身!”
我这一次将座机舱里放着的勃朗宁拿在手上,又开了战斗机的机前灯,向那架轰炸机奔去。轰炸机的座机舱依旧开着,我探头进去,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刺入鼻端,一个美国飞行员正仰面朝天,双眼充满惊怖地睁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他的身上没有伤,只是身体呈现出强烈的扭曲,牙齿紧咬着舌头,满嘴血水,难道是活生生地吓死的?
我心中叹息一声,下了机舱,正要关上舱门,一阵气若游丝的声音传了过来:“救救我……”那双眼睛竟然动了!
我忙上前,一只手托住他的头,一只手解安全带,说:“别怕!飞虎队来了!”对于我们这些运输物资走驼峰的飞行员来说,飞虎队就是保护神。
那人的嘴唇嚅动着,似乎要说什么,我把耳朵附上去,只听他反复在念一个英文单词:“云……云……云……”
我唯恐他话多了有伤精气神,便说:“先不要说话,等我们把你治好了再说也不迟。”
那人的眼神却在涣散,忽地,他的脖子一哽,用最后的气息说:“云后有鬼……”一口气没续上,他的头一歪,便死去了。
我抱着那个飞行员的尸体,忽然感到浑身冰凉,云后有鬼?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向暮色浓重的天空,阴霾中刺出了一道星光,千古枯寂地照耀着。
我将飞行员的尸体安置到座机舱里,死死地关上了门,又扯下皮带将舱门固定了,为的是不让雪域的野兽吃到他。我挪着步子上了战斗机的座机舱,操起对讲机,说:“03,你先返航!这架轰炸机上的飞行员已经死亡,其他两架运输机我必须找到,弄清它们半路失踪的原因!”
张乐平无奈地说:“好,005!希望你——活着回去!”他的声音里有了哽咽。
我启动发动机,战斗机经过一段滑翔,呼啸升空,我在空中兜了一个圈,以振动机翼的方式跟03号轰炸机相别,并向北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