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飞越驼峰航线,依旧是汤姆引路,驾驶的是C-47运输机。由于驼峰航线超乎寻常的危险性,美国那边专门拨来了数套赶制的头罩、头盔、抗荷服、救生衣、氧气以及一些软性食物。我们这次的运输任务是,将四十多名中国军人送到汀江机场,此后,他们会再乘坐火车经过加尔各答、新德里到达兰姆伽集训。
那一天的天气出奇的好,可见度也极其的高,微风熏人,然而或许是走惯了风雪天气,我们对这样好的气候反而有一种隐隐的恐慌。汤姆捏着十字架,在胸口划个十字便上飞机了。我负责将一群在寒风中冷得发抖的中国军人引导上去,由于C-47是没有座位的,他们只能坐在冰冷的舱底地板上,靠挤在一起温暖彼此。
飞机即将起飞的时候,监督会的杰克电讯我:“Mr.Li,请叫上几个力大的军人,下来一趟,将一批货运上去!”
我忙带上四个体格粗壮的军人下了飞机,机场上只剩下三架飞机了,其他的均已上路。机场旁边的一块站牌下,站着杰克,正和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国少妇聊天,那个少妇额上有颗红痣,显得很妖艳。少妇的身边有三辆独轮车,上面装满了货物,贴着茶叶的标贴,包装很是精致。几个车夫正抽着卷烟,脸上都是恹恹的表情。
“Mr.Li,这是行政院长的千金孔令仪的堂姐,她想给在印度留学的堂妹寄些东西,你能不能帮个忙?”杰克显然被那个少妇迷住了,只是看了我一眼,便把目光转回去。
杰克曾在陈纳德面前引荐过我,我不好拒绝,只得说:“我向机长请示一下。”
杰克却笑道:“不用了,我已经跟汤姆说过了。”
我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想拆开货物的包装看看是什么物品,每次运货我都要亲自检验,这是我的习惯。我曾目睹两架飞机因为运载了某些危险物品在空中轰然陨落,从此我对上机的货物都保有隐忧。
那个少妇脸色立时变了,伸手护住,说:“不能拆,这都是高档的物品,归置好了的,搞坏了你赔得起吗?”
我被她傲慢的态度激怒了,说:“驼峰空运,运到国内的每一颗枪弹、每一滴汽油、每一点药品,都是靠飞行员献出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每件抵达境外的物品,附着在上面的,都是英雄的鲜血!所以我希望运输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有价值的,而且是安全的!”
那个女人撇了撇嘴,眼神妩媚地看一眼杰克。
杰克忙将我叫到一边,在我口袋里塞了几根雪茄:“算了兄弟,就算帮我一个忙。以后我亏待不了你的,那些货物我已经查过了,茶叶里藏着的都是些女人用的辎重,不会出问题的,就算出了问题,有我顶着!”
我还来不及拒绝,几个车夫就将那些独轮车的货物往飞机上搬,我带下来的几个军人不知是该拦下来,还是上前帮忙,都远远地看向我,我无奈地点了点头,上机。
我从座舱上俯瞰下去,那个女人也正看向我这边,眼中闪着莫测的光,似乎带着几丝嘲讽,我的心莫名地一紧,对那些货物有了警惕。我正心思恍惚地检查仪盘,突然间发现一台发动机的油压跌到了零,只有油泵损坏不能继续供油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此时飞机还在用最后的一点余力上升,汤姆也没感觉到,其实飞机是在一个“临界点”上,马上就要向地面砸了!
千钧一发之际,我忙把汽油“交输瓣”打开,机头向下俯冲的一瞬又昂起了。汤姆反应过来,额上都是冷汗,喃喃道:“Shit!真不是个好兆头!”我们马上掉头落地维修,又检查了几遍这才二次上路。
然而不祥的预感却在体内弥漫,这一路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
飞机爬高之后,机舱内冷得不行,而且气压很低,许多人都受不了,开始呕吐起来。我忙下了座舱,给那些痛苦不堪的军人们发放氧气袋和塑料袋,又将备用的热水端出来。那些军人大都是第一次坐飞机,显得又亢奋又紧张,端着热水,不住地爬到机窗边看外面的空中景致。有几个军人肚子不舒服,不时发出难堪的声响,机舱内的空气很快就浑浊起来,这时我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焦臭的味道,那是肉烧糊了的味道,不会错的,难道有人把熟肉带上来了?我当时没有深想。
不久,飞机越过青翠的山峦,进入白雪铺天盖地的冰雪世界,喜马拉雅已在望!那些山峦犬牙交错,很多山峰之间只有两个机身那样大的缝隙,当我们穿过时,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悬崖上苍劲摇曳地雪草。
忽地,前面“轰”一声爆炸声响,我们感到机翼猛地震颤一下,一股雪沫挟着一股火焰从半空扫来,顺着风挡玻璃往下淌,等到雪沫淌尽,汤姆忽而尖叫一声:“天啊!”眼睛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我抬眼一看,一只残缺的手臂正凝在我们的风挡玻璃上,一点点地下滑,那只手的食指上套着一枚黑色的戒指,上面刻着一朵飘逝的樱花。我一眼认出那是一个战友的,那枚戒指是他从一个死去的鬼子手上缴获的!
那只手臂滑下风挡玻璃,玻璃上残留着一抹血痕,透过血痕,我们看到无数的飞机碎片在雪空之中飞扬,在阳光的反射下,异常刺目!
那些挤在机舱内的军人也从机窗中看到了这一切,有人发出了低号:“娘啊,那是83号!我的老战友张国华就在上面啊!我的个亲娘啊……”
汤姆的嘴角抽搐一下,颤着手握着操纵杆,一双蓝眼睛里都是灰色的阴影,唯恐一个不小心,步了83号运输机的后尘。我们几次贴着悬崖的尖峰掠过去,每次都引来那些军人的一场恐慌。他们都是上过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然而空中的事故,大多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想想那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就在我们穿越一个空中雪洞时,左发动机火警灯陡然亮了起来,我忙关闭着火的发动机,用单发(一只发动机)飞行,然而一只发动机的功率却不足以飞越高大的雪峰,我拿眼神焦躁地询问汤姆。汤姆干巴巴的嘴唇抿了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迫降!——上帝,但愿尽快找到平坦的山峰!”
我向战友发出求救的信号,如果迫降不成功,跳伞的话,必须有飞机将我们从冰天雪地里救出去,否则即使跳伞成功也是死路一条。然而,这雪山上信号极其微弱,更兼刚才那一场爆炸,慌乱中连守护我们的“飞虎队”也消失了踪影。
在茫茫雪海中,我们寻找着一片可以迫降的平滑雪地,以维修熄火的那一只发动机。然而绕着几座山峰转了几圈,也没发现好的地界,再这样下去,汽油很有可能维持不到汀江机场了!当时航空汽油很缺,几乎是掐着指头用的。
那些军人开始烦躁起来,机舱内的骂娘声越来越大,有两个大兵甚至动起了手。他们似乎已经看出了危险,向驾驶舱靠过来,一双双饥饿得发红的眼睛看着挂在舱壁上为数不多的的降落伞。
我忙起身,解释说:“飞机出了些小故障,需要迫降,大家配合一下!很快就好了!”
然而他们却靠着舱壁打着摆子,我从他们眼中看出了不信任。这时,汤姆忽然叫道:“副驾驶!前面有道雪坡,可以迫降!”
我忙坐回驾驶舱,摆弄按钮,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飞机越降越低,越降越低,随着一阵尖锐的爆鸣声,起落架与冰雪相击,一股股雪沫向两边分开,掀起几米高的雪浪,那块雪坡很是绵长,有一定的坡度,飞机在雪上滑翔许久,终于颤巍巍地停住。
我刚打开舱门,一股浩大的寒风挟着雪片扑面而来,舱内的那些军人立时骂声咧咧。汤姆也提着维修箱下机,蓝眼睛里起了层霜。我们跪在雪地里,忍着巨大的凄怆维修发动机,鼻涕和眼泪几乎都冻结在鼻头和睫毛上。
雪山寂寂,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我们维修了两个多时辰,手脚一直不听使唤,安装一个螺丝帽都得花费九牛二虎之力。那些军人按捺不住,有人用力敲着机窗,愤怒地叫着:“妈的,什么时候启程?!……呀!俺的玉米馍馍谁给偷了?!生儿子没屁眼!”
“日他姥姥,肚子里吃得下一个大活人!”一个大兵恶狠狠地说。
“你以为你是怀胎的娘们,肚子里能装大活人?”另一个老兵打趣道。
忽然,一个大兵叫道:“看看这里面是什么!说不定……”机舱内很快就没有了骂娘的声音,我和汤姆对视一眼,隐约猜出什么,他对我一点头,我忙擎着一把铁钳上机。
机舱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像是老鼠觅食似的,我打开舱门,里面的光线不知怎么,似乎暗淡了很多。那些大兵都聚在一起,头深深地埋着,狼吞虎咽着什么东西,却没有什么声响,像一团鬼魅。飞机上哪里有什么食物?我和汤姆倒是藏了些腊肉在一个降落伞里,但他们怎么会找得到?我上前几步,心顿时凉了半截,地上到处是茶叶的包装纸,茶叶的冷香也隐约闻得到,难道他们在吃茶叶?
一个大兵忽而回过头来,他的脸黑糊糊的,似乎上了层黑蜡,他的嘴里叼着一块黑糊糊的肉,肉末在他的黄牙间翻腾着,有些瘆人。
“飞行员,原来你们在茶叶里藏了肉啊!虽然臭了点,但口味还不错!”一个老兵一边咳嗽一边咀嚼着黑肉。
我心中疑惑,要说那个妖艳的女人在茶叶里放别的东西,比如珠宝首饰、狐皮裘衣之类,我还能理解,毕竟是战争时期嘛,这些玩意在国内都是灾祸的根子,但茶叶里塞这些焦糊糊的黑肉干什么?
一个大兵正龇牙咧嘴地吃着,嘴里忽而“嘎嘣”一声,似乎咬到了什么东西。他拿手去嘴里抠唆一会儿,竟捏出了一枚指甲盖大的戒指!那枚戒指在阴暗的舱内发出绿莹莹的光。
舱内的气氛一下子显得诡异起来,大家都停止了咀嚼。刚才那个老兵咳嗽一声说:“让我开开眼!”那个老兵先前自称曾跟随军阀孙殿英盗过慈禧太后的陵墓,是古玩鉴定的行家。老兵谨慎地将戒指捏在袖口里,划了根火柴,将戒指在袖口转了几个圈。等到火柴熄灭了,他忽然将戒指狠狠向舱门口扔去——我还没有关舱门。
那个吃到戒指的大兵怒道:“老东西,这可是我的东西!”
那个老兵的脸皮颤了一下,说:“这是不祥的东西,出土于西汉末年,黑市上称为‘亡灵戒指’,上面附着死者的魂魄,只要有人戴上它,非死即伤!三国时代,诸葛亮偶然获得了三枚‘亡灵戒指’,在五丈原归天之时,他将戒指分别送给了三个有谋反之心的大臣,后来那三个人果真一夜暴毙,五脏六腑大出血!搞摸金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遭遇这种戒指,如果遇到死者戴这样的戒指,赶忙吹灯走人,否则——”他咳嗽一声,“会有极端诡异的事发生!”
我在师范上学时,也曾听某个教授说过一些陪葬品的诡异,有人解释说,那是因为陪葬品上有某种剧毒物质,与肌肤接触过久,剧毒内侵,伤人五脏。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至今不清楚。我只记得,老兵说完话后,舱内鸦雀无声,有人将手中焦臭的肉放了回去,有人开始剧烈地呕吐。
我知道他们都在和我想同样的问题:焦肉里面怎么会有戒指?我们也隐约猜出了答案,但谁也不敢第一个说出来。
过了一会,汤姆上来了,他关了舱门直奔驾驶座。我也坐回副驾驶座上,检查仪表。汤姆照例向我做了个“OK”的手势,那是飞机即将启航的手语。然而,就在他竖起手指的那一刹那,一道绿莹莹的光从我眼前掠过,我直勾勾地看过去,汤姆的右手小指上赫然戴着那枚老兵扔出去的“亡灵戒指”!
显然,刚才汤姆从雪地里捡起来它!我本想跟汤姆解释这枚戒指里附着鬼魂,但汤姆这样的美国人只信上帝,别的什么都不信,我说了反而会遭他笑话。更兼强烈的好奇心的作用,我想看看汤姆到底会出现怎样的境遇。这般鬼使神差的念头,使我闭了嘴。
运输机掠过一片雪池时,机身巨大的影子倒映在冰冷的池水中,像条孤独的大鱼。夜幕悄然降临了,空中飘起了雪花,我打开机灯,雪花像飞蛾扑火一样在灯光中幻灭。我不时偷眼看一下汤姆,他似乎没有什么不对,那枚戒指依旧闪着绿莹莹的光。
飞机即将抵达印度,那些大兵开始困顿地点名报数,他们几乎是闭着眼睛恹恹地报出自己的番号。
忽地,点名的人尖叫起来:“那个13号不见了!”
有人睁开了眼睛:“没见他下机啊!”
“他不该吃到戒指的!”那个老兵的声音冷冷的,像一阵寒风穿透大家的记忆。
不错,那个失踪的13号,就是吃到“亡灵戒指”的大兵!我感到彻骨的恐怖,猛不丁地从座机舱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Mr.Li,哪里不对劲吗?”汤姆转头来问我,手上的戒指绿得发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