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丝向上面发出请求,让我们缓期半天再上路。偏偏老天不作美,这天中午天上彤云密布,似乎有大雪降临,但云南那边已经催得紧迫,我们这些新学员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路了。一袋袋面粉、一箱箱罐头从军用卡车上搬至运输机上,甚至还有几辆大型卡车被电锯切割成两半,塞进机舱。我的新搭档叫汤姆,一个高高瘦瘦的美国人,颧骨突出,双眼也鼓鼓得像大烟泡,他是老手了,在印度和中国之间飞了不下百次了。我以副驾驶的身份上机,中途替换他。
临飞前,罗丝给我们每人发放了一个十字架,那是当地的印度工人用粗糙的机器做出来的,发到我手上时,我笑着摇头:“我不信这个。”
罗丝却严肃道:“总有一天,你会信的!”我当时还暗笑她是穿着军装的传道士,然而事隔不久,我竟疯狂地吻起了十字架。
随着罗丝的一声令下,我们跑步走上起落架,汤姆和我握一握手,用英语说道:“副机长,你再检查一遍信号和仪器!”我认真检查一番,做个“OK”的手势。
机场一头,有人打起了旗语,示意滑翔。汤姆启动发动机,一拉操纵杆,运输机伴着“嗡嗡”的巨大声响滑翔起来,我从座舱玻璃中看到了罗丝那张美丽而英挺的脸,不知今生能否再见?我不禁一阵的落寞。
运输机缓缓升空,穿过一层层彤云,抵达高空,那个制高点上除了可以看得到游荡的气流以外,一片清白,我们坐在驾驶舱,就像闷在一个真空玻璃罩子里一样,那样的气氛让人很容易就胸闷。
我定时地检查仪表上的油压和高度,伴着耳畔有节奏的机器轰鸣声,我的双眼皮开始打架。忽地,我明显地感到机翼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忙睁大眼睛,汤姆的脸色煞白,说:“左翼那架101号飞机的尾翼散了,刚才一块铁皮撞在了我们的机翼上!快,联系101!”
我忙操起无线电对讲机,联系左翼航路上的那架飞机:“101,你们飞机的尾翼散了,快检查运行系统是否正常!”运输机虽是个大家伙,然而每一块铁皮的缺失都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这是每个飞行员都知道的。
那边传来了副驾驶的声音:“安全——”他的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尾翼便燃起一团浓烈的火焰,101就像一只翅膀着火的大鸟一样飞坠入云层,瞬间不见了踪影,空中只余一抹黑色的烟雾。
“一定是风从散开的尾翼灌进了输油管,致使输油管断裂,油箱掀了!大量燃油喷洒到了发动机壳上!上帝啊!”汤姆左手在胸口划个十字,面如土色。
我呆呆地握着对讲机,那边传来“嘟嘟”的忙音,瞬间戳穿我的灵魂。一架好端端的飞机说没就没了,就因为一块铁皮!我冒着冷汗将仪表盘、输油箱又检查了一遍,然后跌坐在副驾驶座上。
黑夜渐渐降临,汤姆开了机灯,说:“你先睡,两个小时候后我叫你!你替我!”他的眼睛红红的,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我歪在座椅上,刚闭上眼睛,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模糊中,我忽而感到一阵失重,我惊惶地睁开双眼,一眼看到仪表盘上的高度在急剧地消失,一偏头,汤姆竟抱着操纵杆打着瞌睡!
我惊叫一声:“小心!”
汤姆如梦方醒,口角还流着哈喇子,口齿不清地说:“我习惯了!放心,我睡着也能操纵飞机。”
他的话让我吓出一身冷汗,忙把他换开。前面一架飞机的机灯忽而急剧地闪烁,机翼快速地扇动着,那是战友之间的“飞机语言”,意思是让我跟“它”走。我看一下仪表盘,经纬度没错啊,“它”是什么意思?我操起对讲机联络,那边却只有“嗞嗞”的声响,这鬼天气将信号阻断了。
我正迟疑着将飞机往上升,一道紫色的闪电忽而从机身上掠过,飞机的蒙皮上起了一层淡蓝色的火花,一闪而逝。那一刻我恍然大悟,飞机降得太低,穿进了积雨云,刚才那个战友是在提醒我绕过云层!
我来不及反应,飞机一头扎进了那团厚厚的积雨云中,四周立时黑如万古长夜,只有仪表盘上不断闪烁的绿光提醒我还醒着,我手忙脚乱地操纵仪器,然而罗盘已失灵,无线定位仪也不正常,电台耳机里全是杂乱的电磁波信号。
机身外闷雷阵阵,庞杂的雨点落在机身上,运输机的铝皮发出“嘎嘎”的呻吟,我知道这样拖下去飞机可能就报废了,忙摇醒汤姆,说:“我们进了积雨云,迷航了!”
汤姆忙替上我的位置,熟练地拨弄着操纵杆,机身缓缓地上升,渐渐脱离那团浩大的积雨云,随着机窗上黄豆大的雨点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我们度过了一劫,情不自禁地学着汤姆在胸口划起了十字——这一下意识的动作,后来我在万恶的驼峰航线上常常会做,那是我死里逃生后的自我抚慰。
然而,我们虽然逃脱了积雨云,却失去了战友们的影踪,罗盘和无线定位仪一时难以恢复,我们只得凭着直觉在暴雨中摸索,像迷失在深海中的鱼。也不知航行了多久,东方有了一层朦胧的光,暴雨也缓和了,雨丝斜斜地扫在机窗上。
我们的飞机一路偏向东,几乎是贴着云头飞行,我们下面,是一层密云,云层不高,云头却峥嵘突兀,像一堵悬在空中的黑白悬崖,光芒从飞机的一侧照射过来,雨丝清晰得像钢针。
那时正轮到我休息,汤姆把杆,期间他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山坡停机,加了回备用汽油。
我正眯缝着眼睛,陡地,前方一个黑压压的影子压在云头上,也压到了我的心上!
“啊,前面有飞机!”我尖叫起来,汤姆飞快地拉杆,操纵飞机躲避。然而那个飞机的影子却跟着移动起来,近在咫尺,似乎就要相撞!
汤姆忽然嘶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红红的眼睛转向我:“那是我们飞机的投影!上帝,宽恕我们这些疑神疑鬼的人吧!”
我揉着猩红的双眼一看,那影子几乎与我们的飞机平行,可不就是我们飞机的影子?我欷歔着躺下,双手不住地揉着青筋乱跳的太阳穴。
汤姆到底是老手,在失去通讯系统的情况下,居然没有偏离航线太远,经过几番提速,终于追上一架同样迷失航向的友机,此时天光已大亮,雨丝已经换成了雪片,从机窗外飘过。那些白色的精灵,渐渐织成一道帷幕,光芒穿梭其间,有说不出的美好。
抵达昆明巫家坝机场已是中午时分,汤姆看着底下那条黑白相间的航道,连声叹息:“加尔各答和昆明的空中飞行距离不过一千五百多公里,要是天气好,我一般三个小时内就能抵达,这次居然花了一天时间!上帝,真是不可思议!幸好我带了备用汽油,否则……我的天啊!”
那些同时起航的友机早已抵达,正在下面倚着飞机用餐,飞机旁停着军用卡车,卡车上摇曳着青天白日旗,一些士兵和民工正在卸货。他们看到了我们的飞机,都情不自禁地呼唤起来,我看到赵小虎双手高高地举起,挥舞着,手上的饭盒倾了他一头米粒。
运输机在机场上滑翔了一段时间,缓缓停住。我和汤姆下了飞机,那些战友都围了过来,欷歔不已。赵小虎使力拍着我的肩,哑着嗓子说:“知道吗,兄弟!我以为你死了!”
我极度地疲倦,强笑着说:“还没打个鬼子报仇,我怎么死得了?”一个民工将饭盒递上来,我和汤姆都无力地摇了摇头,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休息一下再吃。”
那一觉睡得真香啊!不再提心吊胆,不再恐惧一觉醒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此后,我们几乎三天两头在昆明和加尔各答之间飞行,我的驾驶技术渐渐熟稔,可以独自运作。
转眼到了1942年,气焰嚣张的日军第55师团出其不意地攻入缅甸,此时的缅甸是英属殖民地,但养尊处优的英国佬并不想死守缅甸,他们节节败退,也把滇缅公路这条唯一的国际补给线暴露在了鬼子的魔爪下。为了守住滇缅公路,自2月16日起,我国派遣出最精锐的军队远征赴缅,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中国远征军,远征军由第五军、第六军和第六十六军组成,在军长杜聿明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进入缅甸,这也是我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唯一一次派遣军队出国作战,也是中国自甲午战争以后第一次援助他国作战。
与此同时,我们接到上面的命令,将远征军输送到滇缅公路。
我至今记得,那是3月1日,滇缅公路上车轮滚滚,空中有盟军的飞机护航,遮放集结的远征军乘上英军的红头大卡车,直奔国门畹町而去,气势磅礴。
那些远征的中国士兵很多还未成年,口角噙着稚气的隐忍。多年后,我从那些战地记者的黑白照片中看到大多已经牺牲了的他们,忍不住心痛,都是爹娘养的啊,这该死的战争!
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是在万众的期待中开始,却是以巨大的悲哀落幕。
远征军一度扼制了日军的猖狂进攻,对整个战局起到了积极的配合作用。特别是同古阻击战、仁安羌解围战和棠吉攻击战的胜利,为中国军队打出了军威和国威,在世界上引起巨大反响。
然而,事与愿违,因盟军指挥失策,协作不力,加之日军于1942年4月28日偷袭腊戍成功,切断了我方后路,十六万盟军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就由主动陷入被动,并上演了一出震撼世界的大悲剧——兵败“野人山”(克钦山)。
北撤的远征军残部退入野人山,已然弹尽粮绝,饥荒相逼。在那片瘴气森森的原始热带丛林中艰难前行,与野兽和可怕的热带传染病进行殊死的拼斗……这片地球上的黑三角,竟吞噬了数万远征军官兵的生命。传言,那里的枯骨闪烁的磷火比星空还诡异。许多个日子后,当我亲眼看到那一幕时,险些怀疑那里就是地狱。
一个半月前出征时浩浩荡荡的十万精英,最终仅剩四万残兵,武器装备几乎丢失殆尽,那六万人多数不是在战斗中死伤,而是在溃败中被俘虏、被炸死、被饿死以及被传染病夺去了生命。不久,缅甸全境沦陷。
1942年夏,日军切断了滇缅公路这条盟军和中国联系的最后通道,一切物资运输被迫中断,我们的航程大都被迫取消。滇缅公路被断,使盟军的补给陷入僵局,很多前线的士兵甚至吃起了皮带和草根,不要说打仗,人们连打个野物也会吃力。
就在这当口,一条与我的生命、与中国军人的生命、与盟军生命相关联的空中航线诞生了——那就是后人传唱的驼峰航线!驼峰航线的诞生,源自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命令:不惜任何代价,开通到中国的路线!由于海陆已无通道,只能开辟空中航线。
因为日本偷袭珍珠港,导致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美国也不需要遮遮掩掩地以什么航空志愿队的名义援助中国了,1942年7月,煊赫一时的“美国志愿航空队”解散,飞机及人员都合并入驻在华的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这时,飞在中国上空的神鹰里有了美国的“正规军”,陈纳德担任第14航空队少将司令。当时,陈纳德的一句名言已经开始在我们这些飞行员口中传诵,那是他向蒋介石所说的话:“只要每个月能保证我五千二百吨的供应,我们便可以牢牢控制中国东部,如果能每月给我一万吨炸弹,连地面部队都不用,只靠我的第十四航空队,就能横扫从北平到西贡的所有日本人!”这句话让我们感到空军的荣耀,并极受鼓舞。
我们很快接到命令,成立“印中空运大队”,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常常需要往返飞三回),由“飞虎队”护航飞驼峰航线!
“驼峰航线”西起印度汀江和阿萨姆邦,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进入中国的云南高原和四川省。航线全长五百英里,地势海拔均在四千五百到五千五百米上下(最高海拔达7000米)——低于当时美国主要装备机型(DC—3、DC—46、DC—47)最大爬行高度,所以成为中国至印度航线的必经之处。通过这条运输航线,中国向印度运送派往境外对日作战的中国远征军士兵,再从印度运回汽油、器械等战争物资。
那条航线异常的恐怖,飓风超过248mph,超级湍流以每分钟三千英尺的速度把飞机抛上抛下(甚至把飞机翻个个),雨季从五月持续到十月,再加上频繁出没的日本战斗机,使驼峰航线成为“二战”中最为危险的空中航线。
日军占领缅甸后,专门派遣战斗机从缅甸密支那起飞,拦截没有防御能力的运输机(护航的“飞虎队”不能兼顾各个航路),航线被迫北移,飞越喜马拉雅山南麓。这一地区山峰的高度超过一万七千英尺。由于航线在世界高海拔地区,有的山峰太高,飞机只能在雪峰山谷间穿行,使航线看起来像骆驼的峰背,因此称为“驼峰航线”。
提供给中国的物资从美国运至印度卡拉奇,再转到汀江和阿萨姆邦,经过驼峰航线,最终抵达昆明巫家坝、呈贡、羊街、杨林、沾益、云南驿等机场。我和赵小虎、胡冲负责的都是昆明巫家坝和汀江之间的航路,那一条天路我走到了黑,我与战友超乎寻常的恐怖之旅便是从那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