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时候,纳丹曾经历过一场严重的车祸。这几乎完全变更了他的命运,也使他失去了曾经的恋人。对了,他曾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很久以前了。这说起来实在有些伤感。我想我也许嫁给了一个曾有可能成为大明星的男人,不过他毁了容,于是只能成为我一个人的明星。但我并不是贪图他的外貌,而只是觉得寻对了人。
他比我大8岁,曾经在影视剧公司工作,担任企宣,八面玲珑,常常出入各大剧组,见过无数明星。终于选择离职,也不过是因为,他太热爱这份工作,以至于无法抑制心下强大的感伤。他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我以为是这样。你不能逼迫一个腿疾的人去看芭蕾舞表演,而他竟然为他人做了8年的嫁衣。剩下的人生,他终于想要试试别的机会。无论是工作,还是爱情。我猜是这样的。由于伤病的后遗症,气候转换时,纳丹会有严重的身体不适。因而我们最终选择温郁的南方作为定居地点,一是图个浪漫,更重要的是,我们都迫切希望能够逃离命运的冷冽。
纳丹告诉我,车祸当时,他们是两对情侣结伴出游,由另一个男孩开车去北戴河玩。幸存的却是他和他兄弟的女友。这更像是命运的玩笑。我问:“那那个女孩呢?现在在做什么?”他顿了顿,告诉我:“那个人……叫钟真。”我吓了一跳,我问“是那个女明星钟真吗”,因为我竟然看过她演的电视剧。说不上喜欢,但我知道她的许多绯闻,还曾介入过某个听说过名字的导演的家庭。可终究只是个三流小明星。
“是啊。因为她身上有伤。所以,你没见过她露腰吧。”纳丹淡淡地说。
我的确没见过她。我只在零星的网络论坛上看过她的相片与八卦。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经历过如此的劫难、甚至失去了自己喜欢的人之后,她还要固执地去当一个三流演员。我无法理解这样的追求,究竟是出于坚强,还是冷漠。
但我自然是不会明白所有的事。
“死掉的那个男孩叫苏格,是个广州人,特别有意思。”纳丹继续说道,“但你听不出他的广州口音,这要归功于他卖力地操练。他喜欢那个钟真很多年,钟真比他小,却还比他高一届。苏格考了两年才上的表演系。那个时候,我女朋友也是广州人,但她不是学表演的。你知道,我在广州给他们俩安了个墓,但没有放骨灰,是空的。但他们不是夫妻,不是情侣,出事的时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每年我都会去看看他们,同他们说说话。我觉得我挺像上个世纪的老兵,在越来越老之后,就越来越钟爱提着酒去坟前探望战友。但我想他们也挺孤独的。”
我不知道应当怎样描述我听到那些事时的心情。但我突然想到了林玮质在小说中的比喻。她说“年轻根本不是优点,而是……一种残疾。”每个人都厮守着自己的深渊,没有谁比谁更特别。年轻过后,我们需要找一个人携手掩饰残疾。
但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以后,我的脑海中就一直想象着那个不是爱侣的双穴。那是对纳丹最重要的两个朋友,就仿佛罗安与林玮质对我。他们走了,也许永远带走了纳丹的一部分魂灵。这也是我一直坚信的事,许多人可以顺手牵走你的一部分灵韵。有一天,他们或许是不在了,抑或是不爱了。他们走了,你心内一隅便永远暗淡了。许多人来了又走,于是你心内剩余的角落越来越逼仄,孤独越来越集中,越来越难以招架。
就在那一天,我和纳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说了这些陌生而遥远的事。那甚至是我第一次去纳丹家。却感觉有一阵熟悉的气息,轻拂过脸颊。他的目光柔和伤感,说得平淡生动,却唤醒了我体内一股陌生的欲念,轻缓地开始流动。
“那个苏格……是个怎样的人啊?是不是很帅呢?”我问。
“嗯。他是个……很难得的人。”纳丹说道,“想起来很不真实。但他真的挺有趣。”
纳丹与苏格,相识于微时,但由我这样描述,不免显得矫情。其实他们俩后来的状况比相识的那会更加“微时”。人生许多事情都算不准,关于这点纳丹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爱因斯坦和他的小板凳的故事。老师指着爱因斯坦的作品说:“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糟的板凳”,而后,爱因斯坦举起了一个更糟的。
“你知道,在学这个专业之前,我觉得我和他都挺怀才不遇的,但学了专业之后我才知道,做我们这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都怀才不遇。我们成天窝在一起,唱歌、想小品、谈恋爱。看起来是开心的,其实心里空落得很。我从前话很多,现在也不少。但有些事情,我再也不会说了。你知道,有的人不在了,有一类话题,你就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倾诉。苏格从前常说像我这样的人,倘若有一天不再抱怨,那就真的大事不好了。就像如今,我什么都能承受,什么都没所谓。就真是挺不好的。”
“那钟真那时候爱苏格吗?”我又问。
“我不知道。”纳丹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嗬,我怎么同你说了这么多没用的事。”
“呵呵。没事,我挺想知道的。那后来呢?”
“你知道有一类女人,始终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她们不见得相貌有多么杰出,顶多是个小美女的样子,却有出奇好的命。或者不工作,或者装模作样工作一下,照旧生活得非常富足,而且心态极佳,眼神笃定,表情愉悦,一点也不像传说中出身清贫的灰姑娘,要受难七七四十九回,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钟真就是这样的人。你很难判断她爱或不爱。她拥有的太多了。这么大的劫难都没有伤害到她什么。并且她到现在都若无其事。你明白吗?她已经差不多忘了,也劝我快点忘记。可我忘不了。”
我也忘不了,那些明知没有办法的事。我甚至一直在质疑遗忘本身。它至少不是一个可供操纵的东西,它是生理的,就仿佛一颗痣,一道伤疤,它没有什么功能,但它甫一发生,就永远呈现。你只能通过暴力毁坏它。
“但他就是这样的人,有灵气,时而假正经,时而又假不正经。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些什么。他和钟真,好像仅仅在体格相貌上是般配的,但钟真完全不了解他,我始终这样认为,他看起来总是热情轻松,爱开一些有的没的的玩笑。但其实他很少谈起自己的感情,最重要的那部分嘴紧得可以。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我和他去日照滩涂,夜里和一众好友玩起了当时很夯的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轮到苏格的时候,我以为他这样胆大心细的人,一定会玩大冒险,没想到他那夜龟毛得要命,完全不愿和女生搂搂抱抱,或做些夸张的体位,而选择了娘泡的“真心话”。失望的女生们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扔给他一个特别纠结的提问:如果你的初恋女友发消息给你,说:‘我和我老公吵架了,我很难过,想见你。你会怎么回?’我想一个大男人总是会说‘滚,早干吗去了’之类,反正换作是我,我应该就是这个口吻。可没想到他却回答:‘你在哪?’……”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的答案,说实话这三个字是我有史以来听过的,最让我难受的话之一。但他让我很震撼,真的,我没有想到一个男人可以这样爱一个女人。他甚至真的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其实,我曾以为我也是那样的人。但我如今知道,与那些动不动就付出生命来言说爱的人们来说,我的努力依然是浅表的、不值一提的。不知道为什么,在听纳丹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我突然很想把我听来的故事告诉林玮质。也许她会有兴趣写一写。我也希望她能够写一写我们。我甚至可以告诉她,罗安曾经与我在一起的那些往事——那些我和罗安有一点冲动想要冒险、又都不愿忘我付出的细节。
譬如,他从不会告诉我他去了哪,不会告诉我他和哪些女孩子在一起玩。而我鼓起勇气想见他,他不过是皱着眉头问我:“你想要干吗?”我问他是不是爱我,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轻声回避:“我还是喜欢你的。”我猜不到他的想法,永远都是这样。他甚至永远都活在一个以他命名的角色中,极少掏心掏肺。我曾以为是碍于林玮质,后来才知道,也许她也曾经历与我相似的煎熬。
林玮质说得没错,我们的缘分很浅。浅到……2年前的再次见面,我甚至从他的惊喜中清晰地感觉到,他早已彻底地忘记了我。不过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俗常的生活根本不需要你记得太多人说过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纳丹的回忆总令我想到自己。再或者,所有的年轻都是相似的。
“那么……到底是谁要去北戴河的呢?”半晌,我问道。
他吃了一惊。
“是她。”但他答。
“那你恨她吗?”我思忖半天,仍然问了一句不该问的。
纳丹没有回答我。但我却已经听见了。
“你们还会见面吗?”
他摇摇头:“算了,”他说道,“我记得就行了。”
我不想让他活在过去了。我心中突然有这样强烈的愿望。虽然当时,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周。
“你呢?”他问,“你一个人怎么开店,你怎么搞定那么多卫生消防的许可?你哪来的钱?”他看看我,以一种我难以言喻的怀疑的目光。事实上,从未有人问过我类似的、具体的问题。长久以来,大部分人甚至觉得,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仅凭一点点梦想,我天然就能出开一个店。
“我曾经答应一个人,我要开一家咖啡馆。我以为这样的话,我可以和我的朋友们永远在一起。好像有些不可思议。但我那时太小,总想也当一次人群的中心就好了。而后我爸死了,我卖了他留给我的房子。支付了转让费后,预留了2年的房租。”我淡淡地说着,心下已开始忐忑。而后我望着他,想着,反正他也只是个陌生人。
“我和一个人上了床,所以,搞定了你说的那些事。”
哦。
那天后来,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抱了我一下,我的腿有些麻。我看到他轻微地扬起眉毛,提起了那道颀长的伤疤。那之后我们有很久都没有说话,出于某种显而易见的尴尬。我不知道要怎样填补这样的空白。我原以为这样的场景会发生在我和我母亲之间,而后她会爆发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痛心疾首。相隔极长时间以后,或许是4小时半或是5小时的样子,她终于哭累了,起身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原以为终有一天,我会告诉林玮质,或是罗安。但我没想到,我竟然告诉了他。
后来,我和纳丹一起去了厦门,在南华开了一家小咖啡馆。我们有一个漂亮的花园,有一些来自各地的新朋友。我曾经对一些人许下的愿望,却在一个特别的地方,与另一群人兑现了。他们中的有些人热情开朗,有些则内向寡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轻易说出来的那些,往往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们的生活平静安恬,许多事就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但每年的清明,纳丹都会去一次广州,为他曾经的朋友和恋人上香。我不知道在这座城市,究竟有多少空墓穴,是只为爱情存在的。但我相信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每到那一天,咖啡馆的经营便全权委托给我,我不会过问他做了什么,正如他也不会深究我的过去。
咖啡店保留了【安,妮】的名字,我没有告诉纳丹这曾经是为了纪念一个男人。一个我和我的好友都爱过的男人。我将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组合在一起,才有了这个名字。但如今我并不这么看了。【安,妮】就只是安妮。那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心血来潮,在整理店中的书架时,我会得意地告诉纳丹,这里有一本我最好的朋友写的书,里面有一些老朋友的故事,北京的故事。里面没有我,但她也许总会有天写到我的。到那个时候,她兴许已经原谅了我曾经的一些错误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我愿意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