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着病,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任志卿只打了一次电话给她,总是不能好声好气地说话,说了两句就又生起了气,她好笑地回了他一句:
“那么讨厌我还打电话?自虐狂!”
任志卿沉默了很久,苏湘甚至可以听到他细细的喘气声从话筒那边传来,最后说了一句:
“你好自为之,别病死在我的屋子里。”
马上就挂断了电话,苏湘想着他的样子,先是笑,有一种得逞的快意,后来倒也觉得无趣了,而和悦心的约会也这样不了了之了。
想到要再回学校上课,苏湘心里觉得害怕,又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有关于老虎的梦,于是恍恍惚惚地心里只是抗拒,可期末临近了,这是她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她深知不能在这里半途而废,于是病一好,还是忐忑地回到了学校。
可是预想的事一件也没发生,她没被骂,也没被打,她还像以前一样是校园里普通渺小的一个学生,走在路上也没人会注意,大家行色匆匆地赶着去上自己的课,或者是去做兼职,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校园还是像以往一样热热闹闹的。可是她的心里却凉飕飕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一夜之间就好像把她的事过滤掉了。苏湘是个异常敏感的人,这种不同寻常的平静反倒让她更加地不安。
更让她不能理解的是,下午放学后,院长竟然点名让她去办公室谈话。平时,这个挂名的院长只是奔波在各地开讲座,做学术交流,从来没见过她来给院里的学生上一节课。因此对这个如雷贯耳的设计院的郑海云院长所有人都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这位大人物竟然让她去办公室,她一时真的被弄懵了,晕头转向地找了很久才找到院长办公室。
她敲了门,很久里面的人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苏湘来了是吗?进来!”
她推门进去,见到一个气质温吞优雅、周身透着书卷气的女人踮着脚尖在一长排书柜上找着东西,也没回头看她,一直专注在最上层的柜子上,终究拿不到,才转过脸对她说:
“来,赶快帮我搬一把椅子,谁把这东西放那么高,存心难为我的。”
苏湘摸不着头脑,赶紧搬了张椅子过去,郑海云脱下高跟鞋踩在了椅子上,又找了一阵,才找到了一个盒子,她笑着:
“茶叶,送的人说是西湖茶庄藏了三十年的极品冻顶乌龙,你尝尝,看他忽悠我了没有。”
苏湘还是一点头绪也理不清,郑海云却细心地泡起了茶,招呼着苏湘喝,她只能道了谢,端起茶杯喝起来。郑海云看着她喝,欣喜而急切地问:
“怎么样?”
“郑院长,其实我不懂得品茶,饮料的话还可以。”
郑海云听她说这么滑稽的话,大着声音笑了起来:
“志卿那小子没逼着你陪他一起喝茶吗?”
苏湘这才总算明白过来,原来郑院长和任志卿是相识的。一下子今天叫她来的用意她也明白几分,心里觉得空落落地,一下子也没了意思,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灌着茶,后来想想真是糟蹋了那一泡好茶。
郑院长见她不再说话,于是又接了下去:
“昨晚,志卿从香港打了个电话给我!”
苏湘似乎早就了然于胸,只是平静地问
“他是不是要我退学?”
对于苏湘的问题,郑海云沉默地想了很久才悠悠地开口: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着边际地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性子寡淡又少言。”
笑了笑才又说:
“或许是木讷,这孩子从他爸妈出事后就一直这样。”
苏湘的心里是很排斥和别人谈起任志卿的,于是又局促了起来,问:
“郑院长,你直说吧,他想要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他不说,追问得急了,他干脆挂了电话!于是我打电话回来学校,才知道了你们的事。”
苏湘无言以对,也不知道郑院长这样找她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静静等着她说出来。
郑海云看着闷不吭声的苏湘,只能苦笑,自己再接着说:
“我猜他是要我护着你吧!他自己不在,怕你再受别人欺负。”
“没人欺负我,除了任志卿。”
“他也不是有意的,只是不懂得怎么对人好。”
苏湘起身告辞,她不想再谈任志卿,就好像她不想要对他人解释一样,谈起任志卿也会逼着她再把那些厌恶的,繁琐的事情再回想一遍,然后把她弄得身心俱疲,她一直认为自己现在唯一能拥有的只是这一段没有任志卿的日子,于是,她怎么样也不愿提起过往的事情。
郑海云看着苏湘冷淡而坚决的背影,突然想起任志卿,想着他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
苏湘想人或许都是害怕流言蜚语的吧,而当这些流言蜚语被人们藏在心中,当事人根本无法得知时,那种猜测着的惴惴不安有时甚至会把人磨疯的。任志卿已经成为她生命中如影随形的印记了,即使她不提起,即使没人再当着她的面提起。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管被藏得多好,也是会在角落里被提及,然后很凑巧地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
相安无事了将近一个月后,其他的人也开始像以前一样的苏湘打招呼了,虽然脸上还藏不住那些避之唯恐不及的鄙弃和厌恶,可她觉得至少这样也可以了。如果不是在图书馆的书架后听到别人嘲讽的谈论,她真的会以为一切都过去了,至少她认为已经过去了。
临近毕业,她去图书馆找论文的资料。图书馆很大,可是这么大的图书馆中,那些话却偏偏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你知道设计院的那个苏湘吗?”
“谁?”
“就是那个嘛!被人包养的那个。”
“哦,那个谁不知道啊,全校牛人啊,她怎么了?被任志卿甩了啊?”
苏湘本要把书柜上的一本书抽下来,一听在说着她,手一抖竟然又放了下来,她怕对面的人看见她,本来应该马上走开的,让她那鸵鸟的精神再发挥出来,不听,不看,不想,然后依旧岁月安好,无风无浪。可她的脚却像让人用水泥灌在了那个地方,一步也挪不动,而接下来那些话让她听得大汗淋漓:
“谁知道呢!耶,她是怎么搭上任志卿的?”
“投怀送抱、宽衣解带,无所不用其极,怎么,你也想跟她学两手。”
“去你的,谁像她那么骚啊!对了,前阵子不是闹得挺严重的吗?全校还联名给校长写了信要她勒令退学吗?现在怎么一点事儿也没有,让她在校园里招摇过市了?”
“人家后台硬着呢!听说任志卿向学校撂了狠话,说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撤走所有投资!你说校长还能理咱们这事吗?”
“说得这么玄,那‘凯旋’又不是任志卿的。”
“你傻啊!‘凯旋’现在是莫家的,可他未婚妻也姓莫啊”
“这小贱货真是作孽啊!以后还不一定被莫知微怎么整死的呢。”
后来她们走了,经过苏湘身边时,苏湘还刻意拿书遮着自己的脸,她不愿让人看见,极尽自己所能地逃避着这一切,仿佛刚才说道别人是非的是她。
苏湘又待了很久才从图书馆里出来,心里有一个阴暗的角落,那个地方潮湿得长满了青苔,这些青苔向她的全身蔓延,让她的生命整个变成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废宅。夜风吹起,她觉得全身都冷。
恍恍惚惚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晚遇到任志卿的桦树林小道上,早已经不再下雪了,路上干干静静的,只除了清冷的月光映照下随风摇摆的桦树叶子。看着前面空荡荡的小路,脑海里却一遍遍上演着她与任志卿的纠纠缠缠,还有别人的闲言碎语,这些像装满了水的罐子被人恶意推到,翻腾的,喧嚣地从四面八方向她奔涌了过来。于是,她疯了一样地跑走了,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出了那条长得让人害怕的小路。
老王就在校门外等她,他每天都来等她放学,苏湘自己想着是任志卿怕她逃走了才让自己的人步步紧盯着她。
他看见苏湘魂不守舍地跑了出来,赶紧就追了上去,问她:
“苏小姐,出什么事了。”
苏湘拨开老王的手,自己跑着上了车,整个人靠在车窗上再也没有说话。老王沉默着开车,可终究是放不下心,对她说:
“苏小姐,如果你不想在学校里,过两天任先生回来你和他说说。”
苏湘久久也没有接话,老王朝后视镜里一看才发现她已经歪在后面睡着了,好像是很累,于是到家之前都没有叫醒她。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里,苏湘天天夜里做噩梦,大多是别人狠着劲在骂她,有悦心,有赵如风,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这些人骂得她退无可退,她拨开人群,拼了命地冲了出去,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不是我,是任志卿,是任志卿!”
这样的梦境反反复复,她睡了又醒,看着屋顶发起了呆终于又睡着了,后来终于也没再去学校了,请了假在家写毕业论文。
已经入了春,可天气却没有暖和起来,特别是前几天寒流南下,天空灰沉沉地压了下来,天气冷得她连被窝也不敢出,而入了夜更冷,窗外的桃树上本来已经结了三三两两的几个,可也硬生生地被打落了下来,树枝成了光秃秃的样子了,那一个个小是在她面前楼下的,连一点点春色也没有了,她觉得了无生气。
她患了重感冒,几天来都是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直让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管家要给她叫李医生,可是她不愿意,她愿意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脑子胀得什么也装不下的感觉。后来倒是好了一点,可全身还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将近半个月她没有踏到楼下一步。
正月还没过,苏湘没想到任志卿就回来了,而且已经回来好些日子了,就是没来搭理她一下。那天管家给她端来晚餐,看她又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于是着急地对她说:
“苏小姐,您这样整天睡会睡出病来的。任先生也回来了,您早上可以和他去锻炼锻练。”
一听任志卿回来了,她那里还睡得着,脑袋里一个激灵就掀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看她急急忙忙地,管家却叫住她,问她要做什么?她那里顾得上回答,套着拖鞋就跑下了楼。
任志卿在大厅里喂鱼,从玻璃倒影上看到苏湘站在他后面许久,也没做声,而是慢悠悠地喂着鱼,后来又打开了电视看着,苏湘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两个人一点交流也没有。知道任志卿要起身要上楼去,苏湘也跟着站起来,他才问:
“你跟着我做什么?”
苏湘眼角不经意就扫过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多了个戒指,那一刻,心里莫名其妙涌上了好几种情绪,一时是心虚,一时是不安,一时又是窃喜。
任志卿等不到她的回答,皱着眉自己上楼去了,苏湘还跟在后面,跟他进了房间。任志卿觉得有点好笑,于是耐着性子又问她:
“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湘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一听到他回来了,她会条件反射地从床上翻了下来,急急忙忙地要来见他。她想可能是自己受够了了他的喜怒无常,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火烧眉毛了,怕自己不马上来见他,哪天他心血又拿着这件事来找她麻烦,跟任志卿相处,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
苏湘还是一句也没有说出来,任志卿终于没有兴致再和她磨了,看来也是累得很,揉着眉心跟她说:
“没事就去睡,不要在这里杵着。”
任志卿转身要去床上躺着,可是苏湘却从身后抱住了他,她后来想想,自己一定是感冒得整个脑袋都成浆糊了,要不就是神经出了问题,不然不可能做出这么颜面尽失的事来,而任志卿竟然在笑话她:
“那天晚上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今天又来缠着我?”
苏湘迷迷糊糊地,乱七八糟地问了他一通:
“志卿,你什么时候让我走?”
她觉得任志卿的身子一僵,马上就拨开了她的手,冷着脸自己躺在床上,闭着眼说:
“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苏湘没想惹他生气,或者是没有胆子去惹他生气,她不知道任志卿这次要待多久,只是觉得惹了他生气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于是爬上了床,从背后抱着任志卿,也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鼻子。任志卿也没赶她,只说:
“不要弄脏了我的衣服。”
从以前开始,苏湘就觉得抱着任志卿很暖和,她的体质偏寒,又怕冷,平时都很难入睡,但是只要抱着任志卿就会一直懒洋洋地想睡。到最后只剩,迷迷糊糊的呢喃了:
“我今天晚上要睡这里。”
任志卿翻身把苏湘抱着怀里,心底的冷意终于在这一刻统统融化了,于是那些让他挣扎的取舍以及无法放下的心事暂时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睡到夜里,苏湘觉得全身有一股冷气在乱窜,特别是膝盖凉得就像上面垫了一块冰,被冻得醒了过来。房间里很暗,任志卿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只有一点月光从没有拉好的窗帘照进来,隔着窗纱,也是模模糊糊地洒在被子上。他没在床上躺着,倒是从外面的更衣间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上海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不行,莫叔盯着我呢!你跟于总说这就是我们的底价。”
“我等一下的飞机,中午之前能到!老何,记着,不能让,不然我们会被莫家踢出局的。”
苏湘总是怎么也睡不暖,平常管家都会给她准备个热水袋放在膝盖边,今晚没了热水袋,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任志卿接完了电话又在书房里待了很久才进来,一听到脚步声,苏湘就闭上了眼睛。她听到旁边的柜子开了又合上的声音,任志卿在她身后站了一阵子才走了出去。门一开一合后,房间里又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苏湘看着自己眼前空着的枕头,伸手一摸,枕面细细的软绸,贴在手心上很凉。她觉得越来越冷,于是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那里放着管家给她准备的热水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