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卿是让她留了下来,可却不跟她说话。他依旧早起,每天清晨都会在院子里拾掇那些花花草草,给君子兰擦拭叶子,给盆栽培土,给树木修剪枝丫,然后去散步,大约八点半的时候会回来,早餐是他做的,还是西式的,她不喜欢,可是也吃了下去,然后他会自己一个人在二楼的书房看一会儿书,偶尔会听到他弹吉他,就像莫小奇说的,弹得很好听。他坐在窗台上懒散地拨弄着吉他的弦,音符就从他的指尖倾来,是一下就能让人迷了心智的样子。
趁着任志卿去散步的时候,她偷偷地进去了书房,里面摆满了老照片,一版一版地用大大的相框裱起来,挂在墙上,有福也有他单人的相片,从小到大的。
原来他小的时候都穿裙子,扎两个小辫子,又长得清秀,别提多像女孩子了,显然,这些小女生的装束他很不喜欢,只要是穿裙子的照片每张都是哇哇大哭,还有许多是他学生时代的照片,和同学踢足球的照片、上台领奖的照片、晚会上他弹吉他伴奏的照片、还有毕业典礼的照片……每一张都是笑得可以看到一口整齐的白牙,而那时的他,理着短短的学生头,校服是白衬衫,穿在他身上稍微宽大了一点,越长大竟然越是眉清目秀,像极了正当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也是无比青涩稚嫩,也是神采飞扬。
郑云涛是个无比美丽的女子,跟她母亲不一样,她母亲艳丽得像一朵野玫瑰,鲜艳带刺,无所顾忌,而她,是一朵芙蓉,淡而高雅,穿白色的长裙,留长长的头发,笑起来有一对甜甜的梨涡,眉目如画,眼神清淡。任志卿的样子就像母亲多了一些,而气质,她想应该是像父亲的。
苏湘一张张看过去,他们的家庭气氛真的很好,在发生那些事之前。难怪任志卿要恨她,换作是她也一样。
楼下的门被打开,接着听到鞋柜打开的声音,苏湘赶紧关上了书房的门下楼去。任志卿从外面回来,肩上背着钓具,手上提着钓鱼箱。
他对苏湘依旧目不斜视,可她不管,死皮赖脸地跑到他的身边,探着头往他箱子里看。任志卿习惯了她这样没皮没脸的讨好,依旧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地提着箱子进了厨房。苏湘也跟进了厨房,他把箱子放在料理台上就走了出去。她抑制不住好奇的心,伸手去拉了箱子的插销。
刚把盖子掀开,一尾大大的红鱼就朝她迎面扑来,她躲闪不及,被红鱼打了一脸的水,往后退去的时候,手按在料理台上,把上面的锅碗瓢盆接二连三地扫在地上,发出无比清脆刺耳的声音。
任志卿听到声音,连衣服都还没换就从楼上冲了下来,一进厨房就看到她一头一脸的水,赤着脚要去抓在地上扑腾着尾巴的鱼,又不敢碰,手忙脚乱的样子无比滑稽,地上也是一片狼藉。
看着任志卿站在门口,她哭丧着脸,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边说还边试图要去抓那条鱼,终于好不容易捏在手里,却又太滑,鱼一下从她手上飞了出去,砸在了任志卿的身上,看着自己身上的水渍和地上还在扑腾的鱼,他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起来,很轻微,可是苏湘却全看在眼里。她站在哪里,不敢说也不敢动了,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
任志卿熟稔地把地上的鱼抓了起来重新放回了箱子里,动手收拾厨房,苏湘杵在那里就像一堵空气。
看着任志卿忙来忙去的样子,她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生气了啊?”
他不说话,开始料理起那只鱼。苏湘看了他很久,再问:
“真生气了啊?”
他依旧无动于衷,一直都是这样,不管她是招惹他还是讨好他,他就是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平时她都咬着牙忍了过去,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那股牛脾气又犯了,心里觉得又是憋屈又是气愤,重重推了他一下,说:
“问你是不是生气呢!你哑了啊?”
任志卿被她推得身子往旁边移动了一点,可却依旧不说话,她气得要死,一直用手去扯他的袖子,就是要他看自己,可他就是不转过身来。很久很久才发现,他低头在笑,而且越笑越不能自己,肩头一颤一颤地。
苏湘觉得不可思议,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在笑什么,最后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两个人就像傻子一样站在厨房里笑,苏湘边笑边捶打着他的胳膊,任志卿终于看着她,说:
“你再靠过来!我手上拿着刀呢!”
她笑得眼角挤出了泪水,也不管他手上拿着刀,就往他怀里扑去,把他抱得紧紧地。她突然扑过来,任志卿躲闪不及,只能把手上的刀举得高高地,他害怕刺伤了她。
晚餐任志卿要给她做鱼,可是她找来找去都没有葱,她哭丧着脸,硬是要去买,任志卿拉着她说:
“你看看什么时间?上哪儿买葱啊?”
对着任志卿,她理所当然地耍起了性子:
“反正我不管,我要吃葱。”
任志卿看了她脸上没什么商量余地的表情,又看了一眼天色,最后只能妥协,说:
“你去把大衣穿起来,我陪你去买。”
苏湘一听,高兴地跑上楼,不一会儿就手套、大衣、棉靴、全副武装地穿得好好的。
任志卿被她拽着胳膊出了屋子,他说要去开车,她硬是不要,说什么大好夜色不能白白浪费了,他啼笑皆非,说:
“那你等一下可别后悔了。”
苏湘正在兴头上,哪里管得了他的警告,自己先开了门走出去。
任志卿拢了拢自己的围巾,也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着。
两年不见,她瘦小了很多,穿着那些厚厚的衣服,带着耳套,就像冬天里的小雪团,又把头发剪短了,细细碎碎地,活脱脱就是一个学生的样子。
她把手背在身后,可能是在哼着歌,手指头还一点一顿地合着节拍,她低着头,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甚至超过了她的,于是,她伸长了腿一直要踩他的影子。
他突然就觉得愧疚得很,自己这阵子让她流了不少的眼泪,管家打电话给他,说为了他生病的事,她一直都很自责,坐在书房里睡醒了哭,哭完了又睡,听着这些,他心如刀割,可是却没有办法,唯独对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为了她私自把孩子打掉的事,为了让她离开自己,他次次都把她逼哭了,而其实,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的眼泪,他喜欢看她笑,当初在人群中,他就是被她的笑迷惑了心,于是想把她的笑占为己有,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变质了,他只能让她哭,却不能让她笑。
任志卿跟在她身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沉溺于她孩子气时的样子,天真,没有防备,也不需要讨好和妥协。
苏湘玩得尽兴,笑着回头对他说:
“你看,你看,你被我踩在脚下了,让你再嚣张。”
被她的话打断思绪,任志卿也笑,说:
“你幼稚不幼稚?”
她就是经不起哄,哪怕是他不似甜言蜜语的一句话,她也经不起。脸上立刻就笑出了一朵花,在斑驳的树影和路灯光里开放。于是,也不踩影子了,跑回来,用力挽着任志卿的胳膊,亲昵地赖在他身边,把脸凑近他,笑着:
“你说谁幼稚了?”
任志卿只是笑,没有答话,她硬是不放过,摇着他的手,说:
“到底谁幼稚了?”
“你别闹了。”
“我不管,是谁幼稚了。”
他无可奈何,只得说:
“我幼稚,我幼稚还不行吗?”
听他这样一说,她这才消停了下来,挽着他的手,得意洋洋地说:
“这还差不多。”
再也没有这一刻更她觉得心喜的了,脸上的笑一直都止不住,跟夜色融在了一起,无法美丽,无比温暖,就像怀里揣了个暖炉,管它寒冬凛冽,管它悲欢离合,只要此时此刻能这样就好了。
她没想到就买两根葱的事还要跑到公路旁的超市,不知道上了几个台阶又下了几个台阶,走到超市的时候,她早就累得脸都绿了,整个人几乎是被任志卿拖着走的。以至于在超市里逛的时候她无精打采,跟在他身后,百无聊赖地这个拨一拨,那个弄一弄。任志卿挑着蔬菜,看着她的样子,说:
“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后悔。”
她听了,小声地嘀咕:
“那你也没说这么远啊。”
“我说了要开车的。”
于是,她不敢再说什么了,理屈得要死,的确他是说过了,是自己脑残,不远的话,他开车做什么,简直是自作自受,还有什么好说的。
现在唯一可以补偿自己的,就只有超市里琳琅满目的零食了,于是,任志卿买菜,她自己往食品区逛去了,越逛越兴奋,搬了好大一堆东西回来往购物车里塞。任志卿被她突然的壮举吓得愣了一下,皱着眉头问她:
“这些都是什么?”
她无比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说:
“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没想到都给我找到了,怎么样,厉害吧!”
“你带钱了吗?”
他没听懂他的意思,却也不敢炫耀了,说:
“不是你带的吗?”
任志卿从上衣的口袋了摸出一张纸币,说:
“我只有五十块。”
苏湘看着他手上那张在灯光下绿得明晃晃的五十块钱人民币,瞪大了眼睛盯着看了很久,确定不是美元,而是人民币,立刻觉得上头的在嘲笑她。脸一阵火辣,一阵冰凉,简直欲哭无泪,说:
“不带你这样阴险的啊!我要买这些东西。”
苏湘想在他的脸上找到哪怕一点开玩笑的蛛丝马迹,可是他一派坦然,第一次觉得那么清澈的眼睛让人痛恨。她的心里开始绝望,可还是不死心,在他的口袋里翻了又翻,没有钱、没有皮夹,什么都没有。苏湘气得直跺脚,几乎要哭出来:
“哪有人像你这样的,大老远跑来,只带五十块钱,你是存心的!任志卿,你存心的!”
说着眼泪就要流下来,看她就要哭,周围人来人往地都往他们这里看,任志卿也急了,把她拉到一边,又是安慰,又是赔不是:
“我刚才换了衣服,皮夹放楼上了!再说,我以为你只要买葱,五十块够了啊,可以买一大把呢!”
“你欺负人,谁要吃一大把葱啊,我要吃零食。”
她不依不饶,任志卿有种要被逼疯的感觉,看着一车的东西,说:
“那要不这样,你挑一样最喜欢的。”
“两样!”
“这是讨教还价的事吗?是手上钱不够的事。你要再闹,我不管你了。”
看了看任志卿手上的钱和一车的东西,她只能极不情愿地接受事实,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放了回去。
超市之行不是很愉快,回家的路上,变成了任志卿走在前边,她生着闷气走在后边,手上拿着一袋‘丽丽薯片’,还刻意咬得声音响脆,时不时还拿眼睛瞟他。
任志卿提着一袋子菜慢慢走着,任由她去生气,也不管她。耍性子这种事,本来就是要有人哄着才有意义,不然就变成了生闷气,憋在心里是会得内伤的,她不想这样,她想让他知道她很生气,,于是手拿那袋‘丽丽薯片’在台阶上站着,说:
“任志卿,我走不动了。”
他也停了下来,终于转过头来看她,脸色平淡,很久才走过来,她站在下面的台阶上,不看他,薯片大把大把地往嘴巴里塞。任志卿的声音却在头顶响起来:
“你还真是不能哄,一哄就得寸进尺。”
她倒是不反驳,任性地把脸撇到一边。他拿她没办法,只能蹲下身来,说:
“我背你吧!”
她变脸跟翻书似的,立刻就笑逐颜开地趴在他的背上。任志卿背着她走在凉凉的夜中,冷风吹过来,刺骨的冻,苏湘脖子上挂着一副手套,她拿起来贴在任志卿的脸上,毛绒绒的感觉,而她笑嘻嘻的,问他:
“暖和吗?”
他轻轻点了头,她又把一片薯片凑到他的嘴边,问:
“吃吗?”
他这次摇头了,她嘟囔了一声,把薯片送到了自己的嘴里。架在电线杆上的路灯洒下的光依旧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不是两个,是一个,而路上只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