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任志卿竟然是用喊的,那样撕心裂肺的声音,像钉子一样,一锤一锤的往她心头上钉,而她只是哭,什么也没说。任志卿却不放过她,又逼近了几分,说:
“你把我的孩子弄死了,然后想心安理得地嫁给莫小奇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休想。”
苏湘既不挣扎也不说话,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只是两汪眼睛一直流泪。任志卿心里万分痛苦,那种苦此时全写在脸上,他逼着苏湘:
“说啊,你说你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
苏湘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而他像疯了一样,捏着她的手越来越紧,甚至可以看到那些又青又细的血管。那一刻她想,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是真的想掐死她,而被他掐死了从此也算一了百了了。
可最后任志卿却颓然地放开。她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来,他眼底那种一无所有的绝望像一把火烧着她心头的荒草,瞬间就成燎原之势。几乎就在同时,她也不管不顾了,倾身上去就吻住了任志卿,他的唇很冰很凉,几乎毫无血色。两个人都泪流满面,苏湘一直吻他,直至不能呼吸,她说: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对不起你。”
任志卿翻下身去,自己躺在一边,拿着手臂挡住眼睛,袖子一往上缩,他手腕上那些密密麻麻地针孔就看的清清楚楚,异常触目惊心。苏湘也靠上前去,紧紧抱着他,说:
“可是,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都已经过去了,你父母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和你已经过去了,孩子也已经过去了,你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的。志卿,你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任志卿把她推到一边,转了身背对着苏湘,但是她不管,又靠上去抱着他。后来,他累得没有力气再推开她了,于是只能任她抱着,心里却是无边的空洞,他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填补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那天晚上,任志卿一直说梦话,自己卷着被子翻来覆去。他没睡安稳,苏湘也被他吵醒。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双手抓着被面一直扯,额头上也包着一层密密的汗珠。
任志卿的样子让苏湘慌了手脚,她抓住他的手,附在他耳边低声说:
“志卿,你醒醒,没事了,你醒醒!”
可他的眉头依旧紧紧皱着,脸上是极其痛苦和害怕的表情。苏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而他显然是深陷在噩梦里不能自拔,嘴上一直喊着什么,苏湘凑近了听,才听清,他嘟嘟囔囔地在喊‘妈妈’,就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一样。而他的手也异常灼热,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硬是给逼出了一脸的汗。她手忙脚乱地去帮他擦一脸的汗水,指尖触碰到他的额头,温度高得令人害怕。苏湘这才意识到任志卿在发高烧,整个人已经陷入了无意识的昏迷。
看他的样子,她害怕极了,赶紧下床就要去叫管家,可任志卿却抓着她的手不放。一扯动,他的袖子被撂高,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就毫无掩饰地铺陈在她的眼前。异常恐怖,那些针孔一个个都是钉在血管上的,此时,那些细细密密的血管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扎眼,像纵横交错的河流一样,而他竟然已经是这么地瘦了,不过几个月没见到他,他竟然已经这么瘦了,简直是皮包骨头。
任志卿一直抓着她不放,于是她也不敢离开他半步,重新坐回床上,紧紧抱着他,然后拿起电话往楼下打,不过响了几声,管家就接起来,她抖着声音说:
“孙阿姨,志卿在发烧,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管家一听也急了,立刻就和老王跑了上来,看着任志卿的样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也都懵了,老王后来才说:
“对了,我先去打电话给李医生,让他赶紧来一趟。”
说着就要去打电话,管家叫住他说:
“也给郑教授打个电话,我怕,我怕,等一下任先生出了什么事。”
老王一脸愁云惨雾,点了头,急忙就出去。
老王走后,管家急急忙忙地在小几上的柜子里找出了很多药罐,又忙着倒水,一切都弄好了,却又不敢给任志卿吃,自己站在那里一直喃喃自语:
“现在发高烧,也不知打能不能吃!李医生说了,千万不能让任先生发烧的呀!”
她脸上无比自责,苏湘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徒然就升起一股怕人的绝望,那股绝望一下就冲上了她的头顶,她觉得头疼欲裂,耳鸣心悸,眼底有一股热浪即将涌出来,就憋在她的眼眶,于是眼睛红了一片,她问:
“孙阿姨,你实话跟我说,他,到底怎么了?”
管家站在那里,不敢看苏湘,也不敢说话。于是她的心又往下沉了一些,喃喃自语地说:
“不是胃病对不对?他,他要死了,对不对?”
说着两行眼泪终究是再也掩盖不住,‘唰唰’就落了下来,而且怎么也止不住。管家拿了纸巾来帮她檫一脸的眼泪,轻声安慰着:
“不会,不会,任先生吉人天相,一定能挺过去的!苏小姐,你别哭啊!让任先生知道了,他该多伤心啊!他最见不得你哭了。”
苏湘也不管,把任志卿抱着紧紧地,眼泪还是一直流,她觉得自己心里筑起的墙正在一片片坍塌,那种即将失去的心痛像千丝万缕的细线一样把她捆得紧紧地,让她无从呼吸。
等了很久,李医生来终于过来,苏湘这时才看清,李医生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他眉头皱得很紧,脸色也很难看,只是看了苏湘一眼,就招呼跟在身后的助手准备仪器和药物,房间顿时人来人往地,乱成一团。
李医生看着任志卿紧着苏湘的手,说:
“苏小姐,你先放开志卿。”
苏湘看了一眼李医生再看了任志卿,手就是舍不得松开。管家上前来拉着她,说:
“苏小姐,你先放开任先生!等一下就没事了。”
于是,苏湘硬是给他们拉着下了走到了一边,却眼睁睁看着李医生拿着心跳起搏器往他身上压,旁边的助手说:
“58。”
李医生眉头依旧紧紧皱着,让助手把电流调高,又试了一次,助手说:
“65。”
他摇头,说:
“不行,太低了,再来一次。”
于是又继续加大电流,直至助手报出‘85’的数字,他才停下来。马上又让护士准备针筒,把任志卿的袖子往上撂得高高地,却不知道从哪里扎下去,苏湘分明听见他说:
“针眼太密了,换另一边打。”
于是护士又把任志卿另一只手的袖子撂高,李医生把针孔往手臂上轻轻一推,任志卿脸色苍白,还在一直盗汗。
苏湘眼看着这一切,手脚冰凉,心里颤抖,问站在身边的管家:
“他们给他打了什么?”
“应该是抗癌的药剂。”
她眼前一黑,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问:
“什么时候的事?”
“好长时间了,一直用药物控制着,可两年前,您刚走,任先生因为服用过多的安眠药进了手术室,这病就,就一直恶化。”
苏湘靠在墙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此时神志不清,觉得像被雷打了一样。
这时候,郑教授也赶来了,立刻就直奔任志卿床边,问站在旁边的李医生:
“老李,怎么样了?”
李医生也极为疲惫,叹了一口气,说:
“暂时稳定下来了!老郑,你这侄子,刚才差点没命了!”
“谢谢你,老李!”
“我明明嘱咐过你们,他现在身体状态很糟糕,一点点刺激都不能受,发起烧来会要了他的命的。”
“他硬是要回来我就不同意,真不知道你们怎么照顾人的。”
李医生一脸怒气,出了房间。郑教授走在床边看着一脸苍白的任志卿,把他的手抓在手里。而他沉沉地睡着,很安静,连呼吸都是极其细微的。郑教授轻轻他的头发。孙管家叫了她,她才回过头来,看到苏湘,先是惊讶,立刻就平淡下去,对她扯出一抹笑,说:
“苏湘,好久不见!”
管家去了楼下,房间里只剩她和郑教授,而她却不管怎么样也不敢过去,脸色不比任志卿好看,一直远远地站着。郑教授又重新把视线放在任志卿脸上,说:
“真没想到,再和你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情景。”
郑教授语调苦涩,万般无奈,一直看着任志卿,说:
“志卿这孩子,命不是很好,他父母的事,他的病,还有……他总是在逼自己,直至今天这个地步。”
苏湘泣不成声,她说:
“是我害了他,对不起,是我害了他。”
郑教授却摇头,说:
“是他自己,他放不下!放不下仇恨,放不下你。”
苏湘心里难受得不能自己,她坐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郑教授走过来扶起了她。两人相对而坐,她始终不敢看躺在床上的任志卿,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变成了这样,很容易自责,很容易难受,所以,她总是不敢轻易得罪别人。
郑教授把她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看着她的低下的脸,说:
“苏湘,我心疼志卿,也心疼你。他不会说话,也不懂得爱一个人的方式,所以总是把事情弄得很糟糕,因为这样,让你吃尽了苦头,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应该跟你道个歉。”
苏湘也是一脸苦涩,说:
“他总说他恨不得掐死我。”
郑教授一笑,摇着头说:
“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雨,他竟然自己开车去找我。他很少这样,看他站在门外等我,我就知道他心里有事。进屋后,他却在他妈妈的房间里待了很久。”
看苏湘有点没听懂,郑教授停了一会,才说:
“对了,我和云涛是孪生姐妹,云涛出嫁前我们都住在一起。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和他妈妈像,所以他和我格外亲。那天晚上,他在房间里待的时间比平时都长。后来,我给他泡了杯茶,端进去的时候,看他坐在床上一直看着云涛的照片,我问他出什么事了,他摇头;我问他是不是你的事,他就不说话了,我自己想着可能是和你吵架了。”
“每次只要他回来,我们几乎都会吵架。”
“我逼了很久,他才说他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当是我就笑他,我说:你是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吧?我这样说的时候,他自己也笑了。我问他,是不是爱了,他说没有,他还说他恨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爱!听他这样说,我就逗他,我说:你既然这么恨她,还不知道拿她怎么办!直接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得了,他听我这么说,脸都绿了。看他这个样子,我觉得特别好玩,像小时候一样,经不起吓,一下就哭。”
郑教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脸上都是笑,可眼里却泪花,晶莹剔透:
“那时,他的病还没这么严重。后来恶化了,却正是他和莫家斗得最厉害的时候,为了不让他们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他让老李不能跟任何人说,甚至是我。我知道了以后,非常气他。气得连夜飞香港,去的时候,他正在化疗,那些药物把他的手腕都烧焦了,他叫我‘云姨’,声音很弱,脸白得跟纸一样,我一口气没上来,心里觉得对不起云涛。看着他劈头盖脸就骂,我说:你别叫我,你要结婚不跟我商量,现在病成这样也不让我知道,真是枉费我白白疼了你一场。看着我气成这样,他却笑着跟我说‘对不起’,那时我,我真是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