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知微让苏湘自己去问问任志卿,她觉得他们都是残忍的人,都是吃定了她胆小、吃定了她懦弱。可是,她既不是他们养的狗也不是他们的奴隶,他们凭什么这样子对待她,把她从来都不想要的强加在她的身上,然后让她承担一切的后果。哪怕一点点,他们都从来没替他想过,莫知微没有,她没想过,是自己的丈夫强迫了她,只想着是她勾引了她的丈夫;任志卿没有,他没想过她也是受害者,只想着把她拖在身边,然后折磨死她,好让他自己心里痛快;甚至赵如风都没有。他们都只想到自己,想着都是她的错。
苏湘心里痛得很,痛得流不出眼泪,她想着自己的父母,他们基本上缺席了她的童年,却给她带来任志卿的仇恨,想着任志卿,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在背后盯着她了,他布了一个局,就等着她跳下去。校庆的时候不是巧合,在广场遇见不是巧合,可能甚至赵如风也不是巧合,都是他布的局。
此时苏湘的内心就像信仰崩塌的人,无依无靠,她觉得过路的风都可以贯穿她的头和脚,她摇摇欲坠,总想抓点什么来支撑自己,于是她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怀疑。
从市郊,她走了一路,很静很静的一条山路,山上的雾气由浓转淡,树林花草从模糊到清晰,刚上山的时候,雾气太重,她能看到的只有在眼前的东西,于是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山头,等到雾气散尽才看清这是一座重重叠叠的深山,看不到头的密林,时远时近的鸟叫。原来一切都会骗人,只是她傻,只是她笨罢了。
苏湘不敢打电话给悦心,她怕自己会哭,她太软弱了,是最无能的那种人。可即使是这样,她也要跟任志卿摊牌了,如果真是她欠他的,她也已经还清了,用了三年的青春时光,用了一段她最珍爱的感情,而现在她已经老了,老得连再提起勇气去爱一个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自己还清了,所以不管他放不放,她都执意要走。
那天晚上,苏湘很早就回了家,可她不说话。先在大厅坐了很久,眼前对过去是一大片的玻璃墙,可以看到很美的落日景色。
时已入冬,院子里萧条了许多,很美很美的那些花都开败了,青草也死寂地躺在地上,就连那最最精神的长青树都奄了许多,它们也和她一样,不喜欢冬天,受不了冬日的凄寒和零落。昨晚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不是很大,细细地,绵绵长长地,美是美的,可就是冷,冷得她手脚冰寒,整夜整夜睡不着,所以她总是不喜欢雪。
太阳下山了以后,天气依旧不是很好,眼看着好像憋着一场雨,于是觉得更冷。院子里的灯都亮了起来,管家来叫她吃晚饭,她没动,却说:
“任先生今天回来吗?”
管家想了一下,才说:
“任先生没说,应该会回来吧!”
苏湘再没说什么,起身朝楼上走去。
任志卿回来的时候已经深夜了,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很久,老王去机场接他,两人身上都洒了雨水,管家拿了毛巾给任志卿,问他吃饭了没,他点头,管家才又说:
“任先生,下午的时候苏小姐问你要不要回来,好像是有事。”
任志卿脱下手套和大衣,看了一眼安静的楼上,问:
“她人呢?”
“刚才上了楼就没再下来过。”
于是任志卿换拖鞋上了楼,他没去找苏湘而是进了自己的房间。灯一亮,他看到苏湘竟然坐在他书房的靠椅上,她的头趴在书桌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任志卿眉头一皱,说: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苏湘看出他生气了,他很不喜欢她进来他的书房。她的眼神懒懒散散地,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桌上的台灯开了有关,慢吞吞地说:
“我今天见了你太太。”
任志卿本来进了更衣间,听了她的话,只是停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没说话,依旧寡淡得很,苏湘把这件事说得像在聊天气,任志卿也听得好似与他无关。
他挂了衣服从更衣间出来,要进房间的时候,苏湘却又说:
“你不怕我对你太太乱说话?”
任志卿动了怒,呵斥她:
“如果要发疯就走远一点。”
苏湘一直看着那亮了又熄的古董灯,还是阴阳怪气地对他说:
“任太太跟我谈了很多……”
任志卿的手机响了,他当着苏湘的面就接起来,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接电话。可接起来却没说话,苏湘知道是莫知微,每次只要他和自己的太太说话,脸上的神色都不是很好。他听了很久才说: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不知道莫知微又说了什么,任志卿不动声色地看了苏湘一眼,又说:
“她是我的女人,我要怎么对她不用你教。”
交谈得不是很好,任志卿手中捏着电话,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终于挂掉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苏湘看他的样子觉得痛快,他从来都是欺凌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她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这样。于是苏湘朝着他笑,此时她的笑是懒散而志在必得,她说:
“任志卿,我都知道了!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这么逼我,我都知道了。”
任志卿只是站着没有说话,苏湘看他的样子,突然觉得难受,难受得整个胸膛都要破裂。他不反驳,他承认了,哪怕他骗一骗她,哪怕他说谎了,她都可以好受一点,可是,就连这一点点事任志卿都不愿意替她做。
苏湘坐在那里,窗外雨越下越大,天边雷声滚滚,闪电的光映照在摆满书房四处的插屏上,那上面一句一句的桃花诗桃花词,此时变成了一把把利刃,向她直指而来,她躲闪不及,又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眼泪胡乱地流了一脸,她一直都在自言自语:
“任志卿,你就像是鬼,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明明什么都没做的。”
说到最后,苏湘把桌上的东西在任志卿的面前全扫在了地上,顿时一地狼籍,雪亮雪亮的瓷器碎片在灯光和闪电的映照下,异常地惊心触目。而她真是疯了,歇斯底里地疯了,竟然把任志卿的插屏也都拿起来砸,一座座在任志卿的面前砸得粉碎,那些刻在插屏上的美好誓言就在这一刻变得七零八落。她越砸越哭,任志卿一步上前,抓住了她,举起手就要打她,可却看到她满脸的泪水,他咬牙切齿,依旧恨透了她的眼泪:
“不准哭,不然我掐死你。”
她以前特别害怕他的威胁,因为她怕死,她怕他真的就这样把她掐死,那时的她,对生活至少还有一点幻想,幻想着熬过了这阵,就什么都好起来了。可是,越是熬着,心里所向往的越是遥遥无期。于是,她会想,她的人生本来就是一片滩涂,泥泞不堪,寸步难行,终于在被任志卿抓住的那一刻,陷入了万劫不复。
既然已经万劫不复了,她还怕什么死,如果不怕死,那任志卿对她来说就什么也不是。她只是想哭,想把心里的苦都哭个干干净净。
苏湘哭得让任志卿几乎抓狂,他把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用力地锁紧,直到她的太阳穴青筋暴起,脸色变成了紫青,都没有放手。他也是疯了,是被自己逼疯的。往事在他看着苏湘变形的脸时喧嚣了起来,喧嚣得让他的神经几乎全部断裂。他又听见那个哭声,那个总是惨不忍睹的哭声,那个哭声隔着门板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在门外一直叫着:
“妈,你怎么了?妈,你不要哭!”
可那个哭声还是不休止地传出来,变成了他夜夜的噩梦,他睡不着,不管是吃再多的安眠药都睡不着,那个哭声像鬼魂一样在索着他的命。而当那个哭声终于变成枪声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完了,慈眉善目的父母完了,他的梦想完了,甚至于连他自己也完了。那一刻,哭声真的变成了一只鬼附在了他的身上,他夜夜辗转难眠。这样的恨意让他在得知苏湘的存在时,唯一的一丝理智也燃烧光了,每时每刻,他都想着要掐死她,就像现在一样,把手捏在她的脖子上,一手捏死她,然后从此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