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有些明白花醒言的心意,因此对他所做,从未干涉。或许事情闹大,也不是件坏事……反正过往她的声名狼藉,也不差一点半点。
心里头另有一口气,而花醒言同她心意相通,花相心底,也有一口气。
这般的宝贝女儿,他疼在心底捧在手掌的淑儿,多少人如过江之鲫,趋之若鹜,偏有一个,得了该得的,却消失无踪。
他曾应承过什么?花醒言未曾亲耳听到,但猜也猜得到。
——男人啊,都是些负心薄幸的东西!
他的女儿,那么倔强的性子,对待上官直无情决断,但……被那人生生掳了去,不曾口出怨言不曾心生怨恨,反在他跟前,说彼的好。
是,——花醒言承认,南楚退军,多亏了他。但……这并不能代表,他可以负了他最疼爱的女儿。
花醒言觉得,纵没了那个人,季淑值得更好的。
他要她开心无忧,不要她无人时候惆怅皱眉,强颜欢笑。
他想要那个男人为他的轻慢后悔,付出代价。
季淑是知道花醒言心中所想的,因此她并没有说什么,她最近对什么都懒懒淡淡地,不上心,也不忤逆,只是顺其自然。
饿了吃饱,得闲瞌睡,每天出去兜兜转,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
花醒言道:“淑儿,昨日我偶遇了兵部尚书,他的独子,是戍边将军,近日来回了京……人物为父是见过的,生的极好,最难得是文武双全。”
季淑说道:“是么?听起来好似很可口的样子……”
花醒言喷笑,爱溺看她一眼:“什么很可口的样子,是挑夫君,不是吃点心。”季淑也跟着笑,并不反驳。
她不抗声,便当是应承了。
季淑很是欣慰:爹爹深思熟虑,目光如炬,候选人个个都是精锐,文武双全,相貌出众,应该连自己的口味都合,啧啧,文武双全呢!立刻拿下!
于是盛装而往。
那小将竟然迟到,季淑懒洋洋地靠在窗边上,手托着腮,一手搭在桌面上,玉葱般的手指,敲击桌面,发出细微声响:“后来……可惜你终于消失……茫茫人海……”身为音痴,唱出残缺不全的歌词调子。
忽地眼前一亮,呵!长街上,那边疆回来的小将,银袍白马,猿背蜂腰,他意气风发而来,果然是英俊出众,器宇非凡,不知是多少春闺梦里人……虽有些太招摇张扬,但大概是久居边疆,自是同京城凡俗之人天生不同,可以原谅。
丫鬟低低道:“一刻钟了。”季淑点头,懒懒应道:“嗯……速战速决。”
小将军究竟是初生牛犊,不似那些一心欲攀龙附凤的,大概是听闻了季淑的种种传闻,又是个下堂妇……哪里值当他们这样的少年英雄垂青?虽然到底来了,但态度甚是倨傲,进门之时,带着一股临阵杀气,眼睛恨不得生在头顶。
季淑噗嗤笑了出来。
小将军极为有神的双眸瞬间失了焦距……啊,虽然听闻那女子艳名无双,但最初相见,仍有一瞬……失态失态。
他自诩堂堂男儿,以战死沙场为终极目标,自不是为女色所迷之人,何况再绝色的美人,品德有亏……哼,哪里是良配。
刚坐定,小将军摆出大马金刀架势,开门见山,道:“请小姐见谅,此次约见是家父所为,末将迫不得已赴约,其实……”
“我也是同样的。”那女子淡淡地扫他一眼,那眼角竟有异样风情。她懒懒洋洋地开口,身子向着窗口上略略倾斜过去,无精打采地望向窗户外景色。
“什么?”底下略带尖锐的说辞还没来得及出口,小将军有些不知所以。
手臂搁在窗台上,她眉眼里都带着慵懒,偏有种惑人的味道,只消看一眼,就能惹得人转不开眼睛。
小将军心中暗道:“果然是祸水……”想到那些同僚们听闻他的所见对象是这位而说出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辞,心中不由地也是绮念丛生,慌忙转开目光。
却听得那女子道:“果然是当兵的,开门见山,爽朗直接,这作风我喜欢……不过,我也是同样迫于无奈,才出来见见,不瞒将军,近日来几乎每天都来见人,将军是第十四个还是十五个……”她低头看看手,擎起手指数了数,又不耐烦地放下,“唉,记不清楚了,但还好,将军是孝顺儿女,不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唉,说多了。”
小将军的目光从她的脸转到那玉葱般的手,真个如玉,不知摸起来是何感觉?
浑然忘记了应对,只是呆呆地听着。顺便目不转睛。
而她竟毫无仪态地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地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却仍旧未曾落在英姿焕发的小将身上,目光空空地,从他头顶掠过,好像对方只是个影子,而非实体,樱唇微动,道,“——我这人是最讨厌看别人离开的,因此得先行一步,将军,……就此告辞了。”她仍旧懒懒地起了身,柔若无骨般,一头乌黑的发随着动作滑下肩头,她的浅绿外罩嫩黄色袍子衬着,那张玉样绝色的脸,美得似画,令人心悸若狂。
旁边丫鬟急忙上前扶着,这女子半眼也不再多看他,扭身走了。
小将军呆若木鸡,等人下了楼梯才如梦初醒,“喂……”他满腹的震惊,被逼来“相亲”的不忿还未曾发泄出来……却好像被对方先发制人了?昨晚他离开之时还对同僚恶狠狠地扔下一句:“给那淫-妇好看!”
然而果然是“好看”的,只不过是她太“好看”,样子好看动作好看,言辞好看连拿下他的三言两语也好看,从而给了他“好看”,哎哎,真是一笔烂帐。
小将军沉思,如果他锐利的眼神未曾遗漏的话,这位声名狼藉的下堂妇花小姐,竟连正眼也未曾看过他一次?
小将军只觉得身子如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有种浓重的沮丧跟懊恼感。
季淑乘着轿子往回,一路哈欠连天,渐渐地竟睡了。此刻已是深秋,天凉的很,出来时候还拢了手炉。轿子摇摇晃晃,回到相府门口丫鬟才来唤,季淑揉揉眼睛,迈步出来,只觉得冷而倦。
进了府内,又觉得饿了,花醒言还未回来,季淑先吃了一顿,又爬上床去睡,自元宁去后到现在,她一直忙碌于“相亲”活动之中,而小皇帝跟花醒言两个,好像在比赛一般,两人争相给她介绍“青年才俊”,幸好季淑不大“挑食”,不管是谁介绍的,今儿看这边的,明儿看那边的,很是从善如流,亦从不厚此薄彼。
加上还有些别的运动,原本运动量其实也算够了,但大概是吃得太好,也太多了,原先清瘦的手腕都丰腴起来,更不说是腰了,伸手摸一摸,软软地都是肉肉。
而季淑在相亲活动之中找到乐趣,能见识见识东明皇朝各个阶层的青年才俊……环肥燕瘦,文士武将,虽只是浅浅一面,但当作是开阔视野的活动也算不错。
前世的她,打心眼里厌烦这种刻意的牵线,对于崇尚缘分天定的她来说,这样的相亲僵硬而难堪,因此一直拒绝涉足。季淑还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参与到这种活动中来,没想到……一次穿越,全部补齐了。
其实也并不难嘛,大家对面坐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半时间季淑不用说话,都是对方在滔滔不绝,还别说,虽然卯足了劲儿似演员,但一些文人学士,还是有真材实料的,所谈的都是高论,简直叫人耳目一新,省下多少私塾钱。
大部分会面,季淑都会报以温和的微笑,好聚好散,好聚好散。
而相亲对象被她浅浅微笑鼓励,魂飞天外之际,说得越发起劲……最妙的是季淑听到妙处,还会插嘴说上几句,真正宾主其乐融融。
一直到才俊们统统被拒绝,有那些心胸开阔的,赞几声果然是相府的小姐,端的见识非凡,有那些心胸狭窄吃瘪不忿的,偷偷地骂:摆什么架子,不过是下堂妇罢了。
但下堂妇又如何?
纷纷而来的人有增无减,起初是奔着宰相名头没错,后来连些寒门之士也闻名。
起因是一位大儒不忿,口出讥讽,却被季淑伶牙俐齿地说了一顿,那人回来后气闷,病了三日,一直嚷:“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只因他讽刺季淑抛头露面,举止轻浮。季淑说了句:“人应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咳,凭什么下堂妇不能再找?难道就算嫁错了人也要死守终生才好?国是由家组成的,家是由人组成的,人不安则家不安,家不宁则国不净,圣人说的话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比如我方才说的就很对,什么叫男有分女有归?……回去好好读书吧谢谢。”中学时候枯燥无味背诵的古文,终于派上用场。谁说死记硬背没用的?
大儒很是愤怒,将“唯女子跟小人难养”重复了数日,又道:“那无知女子懂什么,只知道搔首弄姿,勾引些轻狂男人……”
座下弟子实在忍不住,出声道:“老师,其实不然的,丞相小姐做了许多事,比如先前南楚兵灾,有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还有许多小孩子流浪街头,是丞相小姐亲去了那些地方,把这些官服容纳不了的流民组织起来,她开了若干善堂,却不是教人好吃懒做,而是让他们自食其力,人皆有归……”
“你到底在说什么!定是也被那人惑住了!”大儒大怒。
那弟子果真是说不明白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季淑在东明歇着的这段,除了吃睡,所做的最大一件事,便是建立了商号。
起初是见到一个流落在街头的流民,发善心给了银子,一问,原来似这样的流民极多。季淑闲着无事,亲带人去佩县之外查探过,虽然说东明皇都繁华依旧,但因经历了兵灾,被南楚抢掠一空,许多州县民不聊生。
以宰相之威,向朝廷一奏之下,发放了诸多赈灾之物,但不过杯水车薪,季淑望着那一大片荒芜的田地,亲去了当地大户之家,敲敲打打,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果真敲出了许多过冬粮食,又以自己的名头租借了若干屋子,粮食同屋子都借给饥民的。
吃饱住暖了的饥民们开始耕种荒芜的田地,耕种的田地不够,便又去开垦荒山。
季淑牢牢地跟当地官员搞好关系,她的身份本就特殊,如此一来,以民的身份行官的权力。还有些余下的流民,十五岁以下十三岁以上的,自己选择是否入学堂,十三岁以下的统统入学堂,——一些大点儿的私塾因此饱满,为此东明许多大儒苦不堪言,他们又掏钱又出力,被敲诈得肉疼之极。
其他的,季淑将他们分成各个部门训练。花醒言虽然很宽慰她能找到“乐子”,但他做了二十年丞相积攒下来的那点银子,却全被不孝女挥霍一空。
然后正当季淑为自己的“东明花记商务部”“东明花记车马部”“东明花记轿夫部”“东明花记保安部”……缺乏营运资金苦恼之时,财神爷驾到。
上官直把上官家的金银山都挖了出来,双手奉上。
季淑起初不想用,后来想通了,便欣然笑纳。
小皇帝虽然未曾动上官家,但对这块肥肉也是虎视眈眈,如今上官直自己把身家献出来,压在上官家头顶的千斤重担,陡然减轻。
同时还能讨伊人芳心,真是一举两得。
花醒言一边感叹上官直果然并非池中物,看着那些上官家的金银器皿以及锦绣衣裳,这才凛然觉得季淑其实还是很孝顺的……她起码没把这些都挥霍出去。
听说上官纬病倒,大概是气的,大太太又哭又骂,闹了半个月……而后上官纬便辞了官。
真是……家门不幸啊。
季淑又利用裙带关系,跟小皇帝打通关节,说明若是赚钱,要“交税”实则加“分成”给朝廷。
小皇帝双眼呈现金钱状金光闪闪,仿佛看到天上掉金子,笑呵呵地一口答应,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叫的人起鸡皮疙瘩,季淑警惕地问他为何如此,小皇帝笑眯眯道:“姐姐,你若是还看不中别人,那不如就嫁给朕罢……”
他认真地举起手指算了一下:“其实我们之间年龄相差的也不是很大,朕甚至觉得合适极了。”他亲密地摸了一把季淑的肩,手往下滑……
季淑看着那光明正大开始吃豆腐的龙爪,真想一脚把这只财迷算计龙一脚踢开。
然后这支综合性的花记商务团歪歪扭扭地迈出了稚嫩的第一步。
自然,季淑并没想到,自己初衷只是想照顾这些流民不至于饿死街头的简单想法,会越运作越大,最后,竟成了四国之中举足轻重的商务团,“爪印”渐渐地探到四国以及遥远的西域古国。——谁叫她先设立的商务部都是些精明能干会算计的小商人呢。
而且“知人善用”的眼睛,强迫症似的让她把大批的流民分成数个不同的部门,好发挥他们相应的才能,才造成了如此庞大的体系蔓延。
东明花记车马部,轿夫部,就是“出租车”的最早雏形,至于后来的“全国快递公司”……那就不要再说了。
总之,原本是冲着丞相两字而去的才俊们,最后变成冲着小姐而去,而且随着季淑眼光的越来越开阔,顺手从相亲对象中捞起十几二十个才俊给予丰厚报酬、收纳在“公司”里头做主管什么的……但外头却传说才俊们成了花小姐的入幕之宾什么的……
真是一个恶性循环……
因为一直未曾成功,因此小皇帝跟花醒言更如赌赛一般的替季淑寻找“有缘人”,而季淑本人也很积极地在“参与”,可是对于这种活动,结果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一直在参与,从未有对眼儿。
朝野市井,从起初的蠢蠢欲动,到渐渐地拭目以待,大家都在期待,这朵东明皇朝最为昂贵、身后流言蜚语最多的花儿……究竟会********?
季淑打了个哈欠,睡足了午觉起来,起来之后,自觉整个人又圆润了一圈儿……这是当然,回来之后就吃东西,吃了之后就睡……不圆润没天理。
召见了几个领事人,听了会儿报告。想到还要赶一个相亲场合,便唤了丫鬟进来,梳妆打扮。最近她都是如此,上午一个,下午一个,上午那个是花醒言的,下午这个,却是小皇帝的,十分均衡,功课一般。
不料,季淑晃晃悠悠到了地方,却着实惊吓了一跳。
小皇帝牵线的这位,据说是一位“世外高人”,十分之淡泊,因此约见之处,竟是在城郊,松涛阵阵,水声潺潺,格外清凉,季淑睡足了,稍有些精神,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见湖光山色,很是赏心悦目,心道:“高人果是高人。”
如此一路到了地方,下轿一看,面前却是一座草庐,竹篱笆圈将起来,院子里头栽种几株虬然梅树,疏影横斜,相映成趣。
季淑一见倾心,更叹:“真有高人风范,只是不知,为何不一路清净下去,却来趟这趟浑水?可见也高不到哪里去,骨子里或许还是个色狼。”想到好笑处,便忍不住莞尔。
季淑左顾右盼,才要进屋,耳边忽地听到“嘎嘎”之声,好奇循声而去,却见旁边的碧水里头,游走几只绿头鸭,红掌拨清波,很是惬意自在,季淑看了片刻,却又见并非全是鸭子,里头另有几只是斑斓鸳鸯,欢快戏水,有的累了,便歇在那水阁旁侧。
季淑又喜又奇,临水看了半晌。
远眺青山隐隐,近处松涛阵阵,身畔流水飞溅,绿头鸭,双鸳鸯游弋来去,草庐几间,更有清风拂面,天上人间,世外桃源,不过如此。
季淑很是羡慕,正看鸭子戏水看得欢快,耳边听到一阵淙淙琴音,悠扬悦耳,自水面传来,超凡脱俗,更见意趣。
季淑心道:“莫非就是那位高人么?有情趣,有情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相过的几十人中,数他用得最妙。”便向着那传来琴音的草堂而去。
草堂的门是开启的,季淑所带的侍女随从都在外头,季淑自己进到里头,放眼四看,见里面布置古朴典雅,并无丝毫奢靡之气,而屋子左侧边,却竖着一面屏风,雕花镂空,隐约可见里头端坐一人,白衣闪现,正在抚琴。
季淑听琴音平和,便未出声,只是缓缓向前,见右侧陈列书桌,上有几卷书,便过去坐了,将书拿来随意翻看。
如此,一个抚琴,一个看书,两不相扰。季淑随意翻了几页,听着沉郁的琴音,催眠般地,她自入冬以来还一直瞌睡,又忙,此刻静下来,更是倦上心头,见那人并无停下的迹象,便将书一放,在桌子上伏着睡了起来。
一直到她睡着,那弹琴之人才停下来,双手提起,如玉的纤长手指,指尖薄,有晶莹之色。
衣裳一动,他自屏风后出来,缓步来到书桌边儿上。
俯身,打量着睡得安稳之人,良久,才轻轻一声叹息。
季淑睁开眼睛之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薄薄的暮色席卷而来,让她一时看不清面前景色,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忽地有微弱的灯火光一跳,季淑眨了眨眼,看到面前有一人坐着。
最初吓了一跳,而后,当看清楚那人眉眼之时,季淑觉得一定是自己还没睡醒,她呆了一呆,本能地抬手去揉眼睛,最近好像有些老眼昏花,……不知是不是老年痴呆症提前发作。
那人微笑,如春花绽放,双眸闪烁,似星子璀璨,他置身微弱灯火光之中,身上,却似自来有光,隐隐地,让人无法直视。
季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看看左右,又看看那人,最后迟疑地问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千山万水,从未曾期待过同他的相逢。他却仍旧来到了她身边……季淑嗓子眼里发干,继续喝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着他,心中乱跳,另一只手在腿上,用力掐自己一把:此刻,究竟是梦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