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春跑出里屋,自门口一跃下了台阶,这些日子她虽然被景风养的极好,但每天都会练习拳脚,身手仍是极为利落,门边上几个宫女本正垂手站着,只觉得身边一阵冷风吹过,幼春已经跳下了台阶,往外跑去,宫女们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叫道:“姑娘快回来,姑娘!”一个个乱纷纷地跑过来追。
幼春挽起裙子,跑到门口,纵身跳上门阶,刚要出门,却见门外两个侍卫听了声响,闪身出来,幼春一惊,没想到此处居然还有侍卫守着,那侍卫迎面见是个美貌绝伦的女孩儿跑出来,也是一惊,随即便说道:“且站住!”幼春一咬牙,挺身冲过去,那两个侍卫见她不退反进,将手中的腰刀不敢出鞘,只当空一格,边伸手阻拦,幼春跑到跟前,一矮身,整个人自两个侍卫手底下掠出,侍卫大惊,急忙叫道:“快快拦着人!”
幼春出了这一层门,略一打量,便顺着路又跑向前去,将到外头大门之时,见足有五六个侍卫闪身出来,幼春一惊,不由地停了步子,此刻身后的宫女们便追了出来,大声叫说道:“姑娘,外头去不得,快回来!”
幼春咬了咬牙,抬头便看了看面前高墙,怎奈这墙实在是太高了,幼春估摸自己只能跃到一半,却绝对出不了外头的,眼见身后的侍卫同宫女们纷纷追过来,她便把心一横,向着大门处跑去。
门口的那些侍卫正在严阵以待,见幼春跑过来了,顿时一阵鼓噪,有人叫道:“快关大门!”幼春一惊,此刻已经快跟侍卫们面对面撞上,幼春脚下一踩,纵身一跃,竟自那侍卫的头顶飘然跃过去,两个侍卫大声叫喊,幼春双脚落地,后面的侍卫便来捉她,幼春矮了身子,连连躲闪,闪过了两人,先前那些侍卫便反身过来拦住,幼春眼疾手快,将他们的手一一格开,幸亏这些侍卫不敢伤她,也不敢就碰她身子,幼春捏一把汗,百忙之中避开几人,见那大门快要被关起来,顿时叫道:“住手!”关门的两个侍卫惊了一惊,幼春纵身跳过去,用力将门一拉,她生的又瘦弱,竟自从那两扇门之间擦身过去,顿时一院子的侍卫都惊呆了,纷纷叫道:“快些开门!”
幼春惊险连连,终于出了院子,匆忙下了台阶,抬头一看,猛然惊得呆住。
就连头发也似倒竖起来,幼春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红墙高耸入云,心头仿佛被什么用力捶了一下相似,幼春呆呆扭过头去看,却见自己左侧右侧,都是一道宽阔长道,青石面平整,而两侧的红墙高高耸着,大气,沧桑,沉重而冷酷。
身后的侍卫纷纷跳出来,有人叫道:“姑娘,外面去不得!”
幼春站着不动,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眼前的景物不停地近了又远,无限地在眼前涨大又退却。此刻便有两个宫女出来要拉她,幼春双手握拳,说道:“这是……何处……”
宫女们不知怎么回答,一个个面带焦急十分慌张。幼春深深吸一口气,问道:“我……景风叔……”
说出“景风叔”三字,心头忽地一梗,缓缓地摇头,说道:“罢了……罢了!”
宫女们正不知所措,幼春用力一挣,已经将她们的手挣脱开来,幼春转身向着左侧急急跑去,身后宫女们同侍卫急得变了脸色,有人说道:“快快去禀告圣上!”
幼春提着裙子在空无一人的宫墙之间飞跑而过,耳畔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跟风的声音,还有脚步声踩在地上,被宫墙弹回的声响,幼春越跑越是恐惧,到最后竟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跑到这条道的尽头,幼春蓦地住脚,却见有一堆宫人自自己的右手边上缓缓而出,头前是个老太监,身后是几个小太监,排列整齐,缓缓而来,寂静无声,似鬼魂一般,幼春痴痴看着,仿佛看的是自己的幻觉。
那老太监当前,蓦地迎面同幼春打了个照面,顿时“啊”地惊叫一声,停了脚步。他身后小太监上前,冲着幼春喝道:“你是什么人,哪里出来的,竟然敢在宫内乱跑!”
老太监盯着幼春,面色惊恐不定,一时忘了言语。
幼春只觉得自己仿佛魂魄离体一般,怔怔地后退两步,蓦地头也不回地向着左侧又跑出去,身后小太监还要呼喝,老太监说道:“闭嘴!”
小太监们变了脸色,唯唯诺诺说道:“公公……”老太监望着幼春远去的身影,伸手摸摸胸口,说道:“即刻回头,若要活命,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一个字!”
幼春沿着左侧的甬道拼命跑了一阵,中途又撞见一队巡逻的禁军,幼春见机便躲在墙边上,等禁军过去了才又出来。慌乱地望着四周,满目的景物争相撞上眼眶,熟悉的种种过往蜂拥而至,仿佛要将她的眼睛撕裂一般,幼春伸手,双手不停地颤抖,她低头看了看,终于又将手握成拳,抬头看了看四周,选定了一个方向,匆匆跑过去。
幼春又跑了一刻钟,渐渐地禁军不见了,太监宫女们也不见了,逐渐地景物苍凉,到最后,连那高耸的红墙跟巍峨连绵的殿阁都不见了,面前出现的,只是一堆灰蒙蒙的断壁残垣,地上的土隔了多少年仍旧是狰狞的黑色,断掉的楼阁柱子横七竖八的搭着,被风吹得已经酥化了的帐幕,随风微微摆动,仿佛幽灵在低低起舞一般。
幼春眼睛瞪得大大地,向前跑过去,脚踩着黑色的泥地,耳边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风轻轻地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打了个旋儿,又卷走。然而幼春呆呆站着,却觉得耳边有无数的声音在叫,在响,在争相涌入耳朵之中,钻入心底,那些嘶鸣声,哀叫声,火焰卷住梁木噼啵燃烧的声,不停地汹涌,膨胀,群魔乱舞一般狰狞吼叫……
幼春后退几步,眼前静止的废墟,忽然之间也活动了起来,高楼亭台拔地而起,而后却又慢慢地化作一片火海,仿佛一片火海的壮丽的帷幕,在面前徐徐展开,火舌凶猛地卷过来,将幼春撕扯其中,火浪滚热的扑在脸上,是滚烫而火辣的刺痛感,如此真切,幼春伸手抱住头,大声尖叫起来。
幼春闭着眼睛,却躲不开那无尽的吞噬天地的凶猛火焰,周身仿佛也被点燃,仿佛能听到火烧着衣裳的噼啪声,仿佛能嗅到头发被烧焦的声音,幼春抱着头,大声叫道:“母妃,母妃!你在哪里,母妃……”她终于勇敢地张开眼睛四看,然而眼中尽是泪水,只能看到潋滟残忍的火光,熊熊在周遭燃烧。
幼春看了会儿,瞪得大大的眼眸之中渐渐地也尽是无边火焰,幼春无意识地闭上双眼,只觉得身子也被火舌卷着,一点一点炙烤着皮肤,浑身无力,已经撑到了极限,幼春叹一口气,摊开双手,向后倒去。
一双手自伸手探出,用力将她抱入怀中。
“春儿!”有人在耳畔大叫。
幼春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眼角噙着的泪光让她无法看清楚来人的面目,然而这声音好生熟悉,十分好听,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然而究竟是在哪里?他,又怎会出现此处?
“春儿,春儿!醒醒,春儿,是我!”那人急切叫道。
幼春眨了眨眼睛,忽地想到一人:“大人!”喃喃地,低声呼唤。
那人焦急说道:“春儿,是我,春儿……睁开眼睛看看……”
幼春只觉得浑身倦怠,那铺天盖地的火焰仿佛也要将魂魄都吞噬掉,烧成灰烬,同这废墟一样,葬在一起。
幼春摇头,低声说道:“大人,我好累,母妃叫我了……我要……”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眼前那一道微光,似明似灭。
那人用力将她摇一摇,喝道:“不许说傻话,春儿,快醒醒,我是要娶你的,我是要同你成亲的,你忘了么?你亲口说要嫁我的,如今你这是要毁了这约么?你若是敢,我纵然是追到黄泉地狱,也要将你追回来!”
还未曾反应过来,有什么已经涌上了眼眶,幼春怔了怔,心头有个声音似叹息似欣慰:啊,是他……
慢慢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上头,而那人的手将她的泪拭去,幼春抬头,终于看清楚面前这张脸,这样的眉,这样的眼,只是他为何不曾笑的那样美……唔,声音还是一般好听的。
一瞬间,时光交错,便就在眼前交融,幼春望着他紧皱的眉头,微微一笑:“大人……”
阿秀手中一握,紧张问道:“春儿,我是谁?”
幼春眨了眨眼,叫道:“秀之……”
阿秀将她用力拥入怀中,泪顷刻跌落下来:“春儿……你……你要吓死我了!”
幼春伸手抱住阿秀的脖子,低声说道:“大人,你怎么会在此处?你是……来带我走的么?”阿秀身子一颤,几乎就想答应她,然而……只好说道:“我……我是来看春儿的。”
幼春望着他,问道:“大人不是带我走的么?”阿秀忍了又忍,说道:“暂时……不能,春儿等我,我……我很快就会来带你走。”幼春摇头,紧紧地靠在他胸口,说道:“可是,我想现在跟大人走。”阿秀低头,看着她的容颜,眉心那一点朱砂记越发刺眼鲜明,阿秀心一阵阵冷,说道:“我也想要带春儿走,再也不分开,可是……可是……不是时候。”愧疚地低头,不停亲吻幼春额头。
幼春只是摇头,说道:“我想现在走,大人,你带我走罢,大人……”将脸埋在阿秀颈间,泪一点一点沾在阿秀颈上,没入衣领里头。
阿秀用力抱着她,涩声说道:“春儿……”
幼春低低说道:“大人,我好怕,我不喜欢这里,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我求你带我走罢,春儿不想离开大人。”
阿秀眼中泪瞬间落下,手抚摸着她单薄的身子,说道:“春儿……”
幼春抬头,轻轻亲吻他的嘴唇,讨好一般的,说道:“大人,答应我好么?”
阿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几乎就要冲口答应她,幼春亲了两下,忽地看到阿秀眼中的泪,微微地便怔住,说道:“大人怎地……流泪了。”
阿秀满腹苦涩,缓缓地单膝跪倒在幼春跟前,将她身子抱住,说道:“好春儿,你听我说……现在我、我不能带春儿走,春儿你……给我一些时间,七天……不,最多五天,我就来带你走,好不好?春儿你……你向来最听我的话,如今就算为了我留下来,好么?”
幼春怔怔地望着阿秀眼中泪光,眨了眨眼,说道:“……为了、大人留下么?”
阿秀点了点头,说道:“春儿,相信我吗?”
幼春望着他的眼睛,呆呆说道:“嗯……我信大人。”
阿秀说道:“那春儿,答应我么?”
幼春想了想,说道:“答应。”
阿秀几乎要放声一哭,将幼春抱入怀中,身子微微发抖。幼春怔了片刻,伸手轻轻地拍拍阿秀肩头,说道:“大人要来接我走,我等着。”转过头来,轻轻地亲吻阿秀的鬓角,脸颊。
阿秀忍了心头悲痛,将幼春抱住,轻轻地便亲上她的嘴唇,喃喃说道:“我必不负春儿。”
幼春答应一声,抱着他主动亲过去,两人相拥片刻,阿秀说道:“有人……来了,大概是景风,春儿,我要、走了。”幼春身子一抖,哭着说道:“秀之,我不要你走!”用力将阿秀抱着不肯放。
阿秀心里酸痛,反手将她也抱了,匆匆在她耳畔说道:“春儿放心,景风他……他不会害你,你记得我的话,好生等我来,知道么?”幼春牢牢抱着他,手上不停发抖,嘴里却说道:“嗯,我记得,记得……秀之……”用力地亲吻他的脸颊,只觉得再怎样亲也不够。
阿秀眼中泪不能忍,听到耳畔脚步声渐渐近了,终于狠狠心将幼春的手挣开,说道:“春儿……记得……”
幼春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纵身一跃,人极快地越过重重废墟,消失不见,周遭重新归于寂静,幼春伸手抱抱自己的肩,疑心方才只是一场幻觉。
身后有人叫道:“春儿!”
幼春回头,却见自那寒天冻地的萧瑟之中,一道明黄影子,如烈火一般闯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