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前,我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整个春天没有写出一个字。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非常可怕。在那个阳光好得迷人的季节,我的身影总是在我家附近的几条巷子里晃悠。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名面色阴沉、目光呆滞、头发蓬乱的小伙子,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拖着沉重的步伐,机械、警惕地走来走去。我之所以像只焦灼的螳螂一样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是因为我在这个美妙的春季里迷失了。我仿佛跌落到了一个可怕的荒原,觉得自己正被一种无形的病菌侵蚀。我开始失眠,常常整夜鼓着眼睛与天花板怒目相对。在那些漫长的夜里,漆黑所孳生出的孤独与恐惧像一把巨大的钳子,狠狠地钳住我的喉咙。渐渐地,我闻到了强烈的死亡的气息。气息越来越浓,它漫无边际地包围了我。尽管我在顽强挣扎,但我知道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后来,老六知道了我的状况,狠狠地臭骂了我一顿。老六也是个作家,我们认识快两年了,却从未见过面。我甚至不知道老六是男是女,因为我们的交流仅限于网络。但我们很投缘,投缘到都懒得问对方的性别。老六在网上对我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傻蛋,你再这样早晚会出大问题。然后,老六开始了艰难的游说。老六说,你到我这里来吧,我认识一家杂志社的老总,你可以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写作。我告诉老六,自己不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样可能会加剧我的恐慌。随后,我们展开了持久的论战。老六始终坚持我已经到了不得不改变生活状态的地步了。最终,我输了。在春天的味道快要消失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在那个陈旧但很安静的城市,我不仅亲眼看见了老六,也认识了蔷薇。
老六居然是个女孩。尽管老六是男是女都很正常,但我还是稍微有点吃惊。老六把我从火车站直接带到了她家里,一个套二居室。老六说,那间卧室一直没人住,你就享用吧,免得浪费了房租。原来,这套看起来还算温馨的房子,是老六花400块钱一个月租来的。老六告诉我,她也不是本地人,两年前路过这个城市时,觉得这里很宁静,便留了下来。这两年,老六就蹲在屋子里,安静地用文字记录她的生活和思想。用老六的话说,她在这里很有状态。于是,我对在这个小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但是好景不长,没多久老六就走了。那个细雨连绵的周末,老六告诉我,她要出去一趟。我问要走多长时间,她说没个准儿,也许两三个月,也许是半年,说不定几天就回来了。她的话总是这么让人捉摸不定。我看着她干练地收拾着自己简单的行囊,更加对这个神秘的女孩感到好奇。老六走时对我说,她觉得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自己需要的东西,她要去寻找。她看着我飘忽的眼神,坚定地补充说,这能让我感觉到生命的律动。
老六走后一个月,我就认识了蔷薇。
那天回家刚走进院子里,哀乐就充斥着我的耳朵。我知道又死人了。这个院子里住着很多老人,一到春天就陆续死人,我来这里后就死了三个。现在是第四个了。院子里那条窄道两旁摆满了花圈,空气中弥漫着黑色的烟雾和燃烧的纸屑。在殡葬公司所搭建的那个巨大的蓝色帐篷前,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灰色衣服,头缠白布的女人,她正声泪俱下地哭泣。听旁人说,这个女人很厉害,专门替人哭丧,而且可以连续哭好几天呢。她的哭泣感染了我,使我伫立在那里,默默地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总结。在充满悲伤的气氛里,她为死者做了一个完美的定论。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坚强、勇敢的形象。在经历漫长的岁月后,死者尽管倒在了死亡的威胁之下,但却没有输给任何艰难与坎坷。总之,死者的一生闪烁着光芒。我看着这个认真、投入地哭丧的女人,蓦地对她产生了好奇。她并非是死者的亲人,但为什么她能哭得如此让人动容呢?她在替人哭丧时,内心到底是什么感受?作为一个搞创作的人,我有种想深入挖掘的冲动。
就在那天夜里,我在楼道里遇见了她。让我惊喜的是,她就住在这里,而且与我同一个单元。我住二楼,她住一楼。我说你刚才哭得很投入,充满了感情。她笑了,有点腼腆,薄薄的脸皮就像绽放的花朵。她说,只是为了挣点钱。为了消除彼此之间的陌生,我告诉她,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刚刚搬到这里来。她问,你女朋友也在杂志社工作吗?我知道她说的是老六。我说,她是我朋友,但不是女朋友。接着又补充说,她到外地去了。她没说什么了,又腼腆地笑了笑。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在得知她的名字与任性的蔷薇花同名后,我对她就更加好奇了。
我对充满神秘感的蔷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想主动去找她。我想去听听一个专门哭丧的女人的故事,感受一下她的内心世界。我隐约感觉到,蔷薇是座丰富的矿场,能为我提供源源不断的写作灵感。我甚至有了写作的冲动,那感觉就如我十六岁那个夏季对心仪的女孩的爱慕,蠢蠢欲动。于是,在那个天气明朗的星期六的上午,我带着这样一个自私的念头,勇敢地敲响了蔷薇家的门。
蔷薇看着我,和善地笑了笑。我迈过那道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蔷薇的生活。灰色的水泥地面,泛黄的墙壁。墙面大面积脱落,千疮百孔。一张粗糙的沙发横在逼仄的客厅里,在另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台沉默的电视机。我只能用这些简单而干瘪的词语来形容蔷薇的家。正在我的眼神不知落在哪里的时候,蔷薇拿着杯子准备给我倒水。她问要茶叶么?我说要点吧。
当我说明自己的来意后,蔷薇的情绪不太好。从她闪烁不定的眼神里,我感觉到了她内心的慌乱。但她没有拒绝。蔷薇说,以前也有记者总缠着要采访,要听我的故事,但我没告诉任何人。他们总觉得替人哭丧是件希奇事。蔷薇的话使我陷入了尴尬,我觉得自己的行为伤害了她。于是我立即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接着又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说完,我们都沉默了。半晌,蔷薇简单地用手撩了撩散乱的头发,搬了个塑料凳子,安静地坐着。然后,她开始了安静地诉说。
蔷薇告诉我,名字是她父亲起的。蔷薇的父亲是位乡村教师,在那个破败的小镇上呆了三十四年。英年早逝的他让年幼的蔷薇失去了快乐的源泉。父亲很爱女儿,之所以给她起名蔷薇,是希望她的生命能像蔷薇那般顽强。但这冥冥中已注定蔷薇很小就要经历坎坷和磨难。十四岁那年,深爱自己的父亲撒手人寰。那天下着滂沱大雨,蔷薇的父亲在去学校上课的路上摔进了河里,被洪水冲走了。当时没有任何人看见。到了晚上,父亲还没有回家,蔷薇才把母亲从麻将桌上拉下来。蔷薇和母亲找了一个通宵,但却不见人影。学校领导说,蔷薇的父亲根本就没有去上课。一股不祥的预兆笼罩着这个家庭。那天夜里,十四岁的蔷薇一宿没合眼,她在漆黑的夜里瑟瑟发抖。这十四年里,蔷薇的记忆深深地烙上了父亲的印记。从她记事起,只感受到了父亲的爱,而对那个成天沉溺于麻将桌上的母亲,蔷薇有着本能的拒绝。没有父亲的夜晚,她感到恐惧。蔷薇的恐惧在第二天升级成莫大的悲伤,人们在河下游的沙滩上发现了她父亲。父亲双眼紧闭,全身胀得像个气垫。任凭蔷薇如何呼唤,父亲都没有再睁开眼睛。
蔷薇的生活立即被一层阴影笼罩了。
失去了父亲的蔷薇染上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忧伤始终缠绕着她。她的伙伴正在慢慢减少,她的快乐正在渐渐消失。在那些辗转难以入眠的夜晚,父亲的音容笑貌就在蔷薇的眼前如红色的蔷薇花一样绽放。后来蔷薇对那条夺去父亲生命的河产生了依赖,她渐渐开始向河倾诉。蔷薇想,父亲一定会在生命的终点守护着他的女儿。每当蔷薇听着缓缓的流水声,她就知道那是父亲在与自己交流。通过水声,蔷薇感受到了父亲的爱。
父亲死后,蔷薇的母亲似乎变得更加冷若冰霜了。这时,流言蜚语也开始在这个封闭的小镇沸腾起来。最开始,蔷薇从同学们的异样表情中,发现了围绕在自己身上的某些不可言表的变化。从那些模糊的关键词里,敏感的蔷薇逐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可她还不太敢相信。尽管蔷薇与母亲感情淡漠,但流传的那些令人羞耻的事,她却没有发现过。蔷薇开始认真观察母亲,想知道她是否就是传言中的那种令人唾弃的女人。
在揣测与矛盾中,蔷薇过起了机警的生活。年仅十五岁的蔷薇,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到的侦探。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后,蔷薇并未发现任何问题。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当蔷薇快要放下心里这块石头时,隐藏在背后的玄机却暴露了。这是很残忍的,它撕裂了蔷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