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只持续了几秒钟,那首忧伤的情歌还只传来了缓慢的前奏,志杰就抓起了手机,按了接听键。对方半天不说话,沉重的呼吸声格外刺耳。志杰警惕地问,你是谁?对方吞吞吐吐地说,你就叫我风继续吹吧,这是我的网名。我在网上看到你的帖子了,想告诉你,我知道茉莉在哪里,她现在很好,你不必担心。对方是个女孩,声音很朦胧。一听对方知道茉莉,志杰就精神了,渗透到血液里的酒精似乎也在一瞬间消失了。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手机,急切地问,茉莉在哪里?你快告诉我,她在哪里?风继续吹慢条斯理地说,她不让我告诉你,她只说让你放心,她很好。志杰更加急了,他大声喊道,你让她听电话,我要跟她说话。风继续吹叹了一口气,她说,茉莉说她不想与你说话。稍微停顿了一下,风继续吹接着说,你就放心吧,她的确很好,我可以向你保证。志杰的情绪一下就高涨了,他愤怒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拿什么向我保证?快把电话给茉莉,叫她跟我说话。对方沉默了,电话里又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了。志杰还在吼,我要跟茉莉说话,我要跟茉莉说话。依然是沉默。志杰已经愤怒到极点了,他声嘶力竭地咆哮,我要跟茉莉说话,快快快……
在志杰的咆哮中,电话断了。他楞在温暖的空调房里,情绪突然从高峰跌落了万丈深渊,而且还在继续下坠。志杰感觉自己跌落在一个冰冷、杂乱的沼泽地里,四周散发出尸体腐烂的味道。“砰”的一声,他的手机掉在光洁的地板上了。志杰感觉自己的脊梁被针刺了一下,他捡起手机,慌乱地查找刚才的来电号码。然后,他急不可耐地拨了过去。响了足足一分钟,对方才接听。志杰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商量的味道,他说,能不能让茉莉跟我说句话?风继续吹说,她不愿意。志杰问,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呢?你告诉她,我是志杰,是他爱人,她一定愿意的。风继续吹说,我知道你是志杰,知道你是她爱人。但是,她之所以让我给你报个平安,就是因为她不愿意与你说话。她说,她想安静地在上海寻找一些东西。志杰想插话继续求情,可对方匆忙说了句话就挂了。对方说,你放心吧,她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就回宾馆。
随后,志杰与那个陌生而神秘的风继续吹进行了一场马拉松式的电话游戏。志杰不停地打,对方不停地挂。打了就挂,挂了又打。不停地打电话,似乎快要耗尽志杰的精力了。最终,对方把手机关了。志杰也如泄了气的气球,身体被完全掏空了。
志杰斜躺在地上,耷拉的脑袋像个木瓜。在不知所措时,志杰想起了警察。一个问题突然摆在他面前,是否要把情况跟警察汇报一下?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志杰忐忑不安。甚至,他开始憎恨自己了。志杰开始后悔,不该听吉米的鬼主意去派出所报案,觉得实在不应该让茉莉与警察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件案子的主角。后悔刺激了他脆弱的神经,并让他想起了那个秋风萧瑟的下午。那天,他看着母亲被警察架走,而且永远没有再回来。在相当长的日子里,志杰的母亲成了人们的谈资,似乎离了这个话题,人们都会成为哑巴。
在人们越来越失真的流传中,志杰的母亲成了一个没有妇道的淫妇,她无辜失踪一年多,后来才知道她勾引了别人的男人,一起私奔了。然后她为了与那个男人厮守,竟然杀了他的妻子。事情最终暴露了,志杰的母亲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后来母亲被警察架走了,再后来,志杰就没有见过母亲了。有人说,他们在县城那个干涸的河坝里看见她了,在一声清脆的枪声中,母亲倒在了凌乱的鹅卵石上。在没有母亲的日子里,志杰看到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父亲。这个终身没有再婚的男人,守着那个破碎的家庭,孤独地走完了一生。而留给志杰的,只有排山倒海、连绵不绝的自卑,因为他母亲是个淫妇,因为他母亲是个杀人犯。
志杰好不容易才从悲伤的记忆中挣脱出来,他觉得沉闷的屋子像个囚笼。几分钟后,他像逃命一样跑出去了。外面有点冷,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志杰能够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路面上不断地跳动。他不知道去哪里,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走。志杰像条孤魂,在夜色中游弋。不知不觉中,他想起了萍水相逢的吉米。想起了吉米,便想起了刚才那个电话。志杰突然想给吉米打个电话,他觉得刚才那个电话与吉米有某种联系。于是,他便掏出了吉米留下的纸条,那上面有她留的电话号码。但是,志杰并没有找到吉米。她的手机关机了。于是,志杰只好带着更失落的心情在漆黑的夜里游荡。这时他又想起了好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希望茉莉能够突然从黑夜里窜到自己面前,哪怕是把自己吓死。
不多久,志杰感到一股寒气充斥全身,他突然觉得刚才完全消失的酒精又冒了出来。头有点热,有点晕,眼神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越来越酸软。渐渐地,志杰有点支持不住了。于是,他顺势坐在了地上。“咚”的一声,灰尘和寒气包围了志杰。路边正好有一个台阶,志杰倚在台阶上,感觉身体就像夏天里的冰淇淋,正在慢慢融化。
这时,手机又响了。
在掏手机的时候,志杰在猜是谁打来的。可能是风继续吹打来的,可能是吉米打来的,可能是派出所打来的,当然也有可能是茉莉打来的。令志杰意想不到的是,电话是孙婷婷打来的。一听到孙婷婷的嗲声,志杰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以前是那样喜欢她发嗲,可是,现在他极度厌恶她。孙婷婷只说了一句我想你了,志杰就厉声喝道,孙婷婷你听好了,你最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而不是我身上,从今以后,你只是我的秘书而已。你可得记住了,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而不是其他关系。说完,他“啪”的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挂断电话,志杰怔了怔,就在漆黑的夜里哭了起来。幽幽的哭泣随着夜色在空中随处飘荡。志杰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身处异乡的夜晚,他是如此地思念茉莉。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茉莉已经进入到自己的生命里,谁也取代不了她。在志杰的哭泣中,那些过往的感动与幸福,就在血管里疯狂地奔流。
不知过了多久,志杰的哭声慢慢停止了,他木然地坐在地上,呆滞的眼神淹没在漆黑而冰冷的夜里。
这个夜晚的后半夜,志杰就那样孤独地坐在街上,就如他父亲常常孤独地坐在那道老迈的门槛上一样。志杰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晨雾飘飞时,志杰的身上披上了一层露珠。渐渐地,街上开始有人了,辛苦的环卫工人开始为这个城市的垃圾而繁忙起来。
在志杰为环卫工人让道时,他的手机再一次响起。那首情歌在这个清冷的凌晨格外忧伤。志杰一看号码,便知道是茉莉的母亲打来的。茉莉的母亲在凌晨时分打来电话,这让志杰很吃惊。而让他更惊讶的是,她宣布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茉莉的母亲对志杰说,我想好了,我要结束这段婚姻,天一亮就去民政局。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让志杰哑口无言。
茉莉的母亲开始在电话里对志杰拉拉杂杂地倾诉自己的心事。她告诉志杰,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在这场糟糕的婚姻中坚持这么多年,当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全部流逝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疲惫到无法再坚持一秒钟了。茉莉的母亲停了停,好像在喝水。然后她接着说,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母亲,我让自己的女儿对婚姻产生了恐惧。我太对不起她了,但我找不到任何方式补偿她。茉莉的母亲的口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她说,我知道,茉莉的内心是想结婚的,即便是在对婚姻的恐惧面前,她依然对婚姻保持着渴望。
在这样的一个凌晨,志杰不想插话,他想就这样挂断电话算了。可是,茉莉的母亲却告诉了他一个秘密。茉莉的母亲说,茉莉已经知道你和秘书孙婷婷的关系了。我知道我这个女儿敏感、脆弱,她怎么不会察觉到你的变化呢?她告诉我,她不想失去你,但又不能彻底地拥有你。茉莉的母亲思考了一下,大概是在做最后的总结。然后她说,无论怎样,我相信你们是相爱的。在快要结束通话时,茉莉的母亲问了一句,茉莉呢?她现在好吗?志杰顿了顿,说她睡得很熟,大概在做一个美梦吧!志杰不敢对茉莉的母亲说出真相。
电话最终挂断了。志杰的心里空空的。茉莉呢?茉莉母亲的话不断地在脑海里盘旋,志杰的情绪又一次跌落到深渊。
天色慢慢亮了,志杰开始向宾馆走去,他要去宾馆合计一下,今天该怎么寻找茉莉。志杰脑子里空空的,昨天马不停蹄地找了一天,现在已经黔驴技穷了。可当他来宾馆门前时,却远远地看了一个朦胧的、熟悉的身影。他立刻大喊了一声,茉莉!情感的闸门一下就打开了,志杰像风一样冲上前去,把茉莉深深地搂在怀里。偎依在志杰温暖的怀抱里,茉莉禁不住泪流满面。她的手是冰的,脸是冰的,眼泪也是冰的。茉莉的泪水让志杰无所适从,他只得轻轻地捧着她的脸。这时,他才真实地感受到茉莉真的回来了。
志杰问,你到底去哪里了?茉莉说,前天晚上,我迫不及待地去了圆明讲堂,去拜祭了张国荣。昨天我去了汉源书店、瑞金宾馆和兴圆苑,这些地方,张国荣都曾去过。志杰又问,昨天晚上在哪里呢?茉莉停止了哭泣,她说,昨天夜里我在八万人体育场呆了一个晚上。整个夜晚,我心静如水。我在苦苦地思索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后半夜,我的耳边回荡起了《共同度过》。在那一刻,我蓦然发现自己找到了心中想要的东西。说着,茉莉便轻声唱了起来:
垂下眼睛熄了灯/回望这一段人生/望见当天今天/即使多转变/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曾在我的失意天/疑问究竟为何生/但你驱使我担起灰暗/勇敢去面迎人生/若我可再活多一次/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着你/共去写一生的句字/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我都盼面前仍然是你/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茉莉的歌声让志杰的耳朵温暖起来,他什么也没说了,只是紧紧地抱住茉莉。茉莉身上散发出的青草味道让他又一次迷醉。随后,志杰的意识进入了一个静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透明的。后来,他隐约听见茉莉说,志杰,我们回家吧,我想做你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