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多发现那只瘦小、焦虑的黑蚂蚁时,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当时,他正神情散漫地徘徊在那条堆满垃圾的路上。马多住在城市的边缘,这里是外来民工以及社会闲散人员聚集的地方。除了令人烦躁喧闹之外,就是遍地的垃圾。在那场长达两个小时的暴雨过程中,马多正激情澎湃地写一个小说。他是个四处流浪的作家,以一个极其另类的笔名发表了不少作品。当天,内心喷涌的感情与外面的狂风暴雨似乎拥有契约,一阵疯狂之后,马多的灵感也随着暴雨的消停而蒸发了,原本顺畅的写作猛然中断。他试着努力地写下去,可思路就像是被泥沙堵塞了一样,难以憋出一个字来。于是,他决定出去胡乱走一圈,试图靠散步来打通灵感的通道。出门后没走多远,在那堆凌乱的圾桶前,马多发现了这只黑蚂蚁。
黑蚂蚁彷徨地在一个破损的牛奶盒子前爬行,它仿佛闻到牛奶的香气。马多觉得奇怪,蚂蚁喜欢喝牛奶吗?在他的记忆里,故乡的蚂蚁从未喝过牛奶。马多转而又想,或许是故乡没有牛奶,又或者是城市里的蚂蚁太缺少物质了,只有喝牛奶。在马多思绪飘飞时,黑蚂蚁开始尝试着往牛奶盒子上爬。但是,它始终没有获得成功,每次都是刚爬一小段就掉了下来。无数次失败之后,黑蚂蚁仿佛泄气了,在那个对它来说无比高大的盒子面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朝另一个方向爬去。马多的视线也跟着移动起来,他想知道它到底要去哪里。可是,大半个小时过去了,黑蚂蚁并没有爬行多远。它的足迹始终局限在方圆几米之内。
在艰难的爬行中,它碰到了一片白菜叶子、一块水果皮、一张糖果纸,以及一摊浓痰。马多知道,那些都是蚂蚁比较青睐的东西。但令他感到惊奇的是,黑蚂蚁仿佛并未注意到那些生活中的垃圾。它沿着自己的足迹周而复始地爬行着。马多更加好奇了,他开始猜测它到底要干什么。它迷路了吗?他这样想到。同时,一个新的问题又跳出脑海。它从哪里来?马多认为,在由钢筋水泥建成的城市里,即便是城市的边缘也没有蚂蚁的生存空间。他目不转睛地盯依然不知疲倦地爬行的黑蚂蚁,它来自哪里又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始终缠绕在脑海里。渐渐地,马多发现它有些累了,脚步慢了下来,仿佛还在喘着粗气。眼看着夜幕就要降临了,马多开始为黑蚂蚁担心起来,今晚它将在何处安身?他在苦苦地思索。后来,他做出了一个在很多人看来都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举动。
马多从随身携带的一本小说上撕了一页,把纸折成一个方盒子,轻轻地把黑蚂蚁装了进去。它仿佛受到了惊吓,只得茫然无措地蹲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待接下来不确定的命运。马多若有所思地看着黑蚂蚁,在它的前面,是一串黑色的字:漂泊是一场苦役。
回去后,马多找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把黑蚂蚁放了进去。夜晚猝然来临,浓浓的黑色把这个浑浊的城市严实地包裹起来。黑夜让马多的屋子更加溽热。昏黄的灯光下,他一直躲在旁边观察着黑蚂蚁的一举一动。很显然,无论是纸盒子还是玻璃瓶子,对它来说都陌生而不合适。黑蚂蚁蹲在哪里纹丝不动,看上去它已经死了。马多几乎把眼睛贴在玻璃瓶子上了,他确信它神色慌张、表情痛苦与焦灼,顿时忧伤袭来。他开始为这个陌生的生命惆怅起来。马多想,这只居无定所的蚂蚁将来有着怎样的命运呢?
正在马多伤感的时候,他女朋友叶莉叶回来了。这个跟随马多一起颠沛流离的女人是名美术老师,在一家私人培训班上课,每天早出晚归。她认识马多这些年里,他几乎没有认真上过班,全是她在挣钱来保证他们俩的生活。马多曾对叶莉叶说,我习惯了漂泊与写作,收入寒碜但内心很充实。停下脚步和笔对我来说,是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与失落。说这话时,他们刚刚认识一个月。多年以前的某段时间,马多对蒙古草原充满了无限渴望,生命中有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牵引着他朝那个方向前进。于是,提着手提电脑的马多与背着画架的叶莉叶在辽阔的蒙古草原一见倾心。叶莉叶是马多的第三个女朋友,之前那两个因为无法忍受他那永无止境的跋涉与流浪而远走高飞。在快要踏遍大江南北时,叶莉叶出现在马多的生命里。她告诉他,漂泊是一场苦役,但我愿意与你并肩作战。这话让马多感动。后来,他们辗转来到了这个潮湿、感伤的城市。
叶莉叶看着聚精会神的马多,她问,你在干什么?她突如其来的话让马多的神经颤抖了一下,他忙不迭地招手。他说,快过来,你看这是什么东西。叶莉叶知道马多常常有惊人之举,她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她一边放画架一边问,到底是什么呀?马多说,蚂蚁,一只黑蚂蚁。叶莉叶的眼睛放着亮光,她近乎尖叫起来。她说,蚂蚁?
在这个闷热、濡湿的夜晚,这对年轻人似乎忘记了疲倦与饥饿,他们伫立在玻璃瓶子前,专注地盯着那只黑蚂蚁。马多和叶莉叶都不说话,也没有猜测对方在想什么。这种安静一直持续着。大概半个小时后,叶莉叶说了一句让马多感到惊诧的话。
叶莉叶说,这是一只濒临死亡的老年工蚁。
马多转头用刚才盯黑蚂蚁的眼神瞅着叶莉叶,他差点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那它知道你是一个年轻美女吗?马多本想与叶莉叶开个玩笑,并说明她刚才的话纯属胡说八道。但是,叶莉叶却一本正经地说,知道。它肯定知道我是个女人。
它真是一只濒临死亡的老年工蚁?马多的神情严肃起来。
叶莉叶说,独自跑到陌生的大城市寻找食物的蚂蚁,基本上都是岁数比较大的工蚁。一个名叫戴维德?莫伦的科学家通过实验得知,蚂蚁具备估算自己所剩寿命的能力,那些知道生命即将终结的工蚁就会拼着老命去冒险。
马多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他问,这只黑蚂蚁是冒险到大城市来寻找食物的吗?
叶莉叶说,我想是的,城市里没有蚁巢,也不可能有蚂蚁。它不过是迷失了方向不知如何回家而已。
马多张着嘴巴,眼神呆滞。半晌,他才恍惚地说,原来它迷路了。
叶莉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马多看着叶莉叶,他说,那怎么才能让它回家呢?叶莉叶微微地摇着脑袋,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马多的问题。马多说,我们去找一找,或许能找到它的家。叶莉叶看着马多,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从他眼神里流露的忧伤可以发现,他真正在为这只蚂蚁的命运而感到焦急。她捧着他憔悴的脸说,好吧。
盛夏的夜色里夹杂着令人厌恶的尘埃,马多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知道叶莉叶也没有睡,而且仿佛能从天花板上感知她目光的折射。但是,马多没有跟她说话,就那样安静地躺着。马多的思绪在夜里恣意飘荡,他想起了正在写的那个小说,主人公的脸在眼前飘来飘去,但他却看不清楚。那是一张极其模糊的脸。后来马多又想起了以前的作品,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他依然看不清主人公的脸。马多感到疲惫不堪,仿佛这些年流浪带来的疲倦全部集中起来,在此刻向他发起了围攻。他想起身找杂志重温曾经编织的文字,但是却没有挪动一下身体。马多才记起,因为四处漂泊没有固定地址,发表作品的杂志大多没有收到,而电脑里的存档也因为数次重装系统而遭到毁坏。悲伤就在此时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刺进他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马多在模糊中醒来。他看了看时间,十点过了。叶莉叶半躺在床上,看一本关于凡高的书。马多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跳下床,朝另外一间屋子跑去。他边跑边问,不知道黑蚂蚁还好吗?叶莉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说,我早看过了,它依然纹丝不动,不知道它始终保持这样的姿势累不累。马多揉了揉眼睛,他发现里面有一丝瘦肉。正在他纳闷时,叶莉叶说,我给它喂了点肉,但它却不吃。马多觉得好笑,他知道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叶莉叶对蚂蚁不熟悉,它们最喜欢吃的是虫子。不过,叶莉叶这个举动让马多感觉很温暖,他想起了那些与蚂蚁为伴的美好日子。
马多折身回来,跳上床,开始在回忆里寻找过往的岁月。他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片散发着芬芳的土地是蚂蚁生存的天堂。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马多和他的伙伴们开始对蚂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充满幻想的年代,马多每天都在想,那些忙碌的蚂蚁到底在干什么?它们眼里的世界到底有多宽广?它们有理想吗?这些看似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伴随着马多度过了很多难以忘怀的时光。为了更方便地看到蚂蚁,马多与伙伴们常常灭掉一只虫子,然后把尸体摆在忙碌奔波的蚂蚁面前,设下埋伏勾引它。那只发现虫子的蚂蚁会急匆匆地回到蚁巢,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成群结队的蚂蚁跟着爬了出来。它们来到虫子面前,齐心协力地把那具尸体抬回去。从勾引一只蚂蚁,到看见一群蚂蚁轰轰烈烈地把虫子运回蚁巢,这个过程是马多和伙伴们童年时代里最美好的记忆。在封闭、贫瘠的小山村,他们似乎也只能从这里获得快乐。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懂事的马多感到有些伤感了。他为那些成天在黄土地上默默爬行的蚂蚁感到悲哀。它们的世界,难道就这么狭窄与贫瘠?
闷热的天气使屋子像一个蒸笼,马多有点神情恍惚。他不知道是自己在回忆里走了一遭,还是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关于蚂蚁的梦。他也学叶莉叶那样,半躺在床上。不同的是,叶莉叶在专心地看书,马多则是抽起烟来。他身体不好,平时很少抽烟,但这个特别的上午,马多接连抽了两根。两根烟抽完后,屋子有点朦胧了。他用手在空中搅动了几下,想把烟雾驱散,却没有效果。马多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们去给黑蚂蚁找个家吧。叶莉叶回答说,好。接着她又问道,去哪里找啊?这时马多已经到了另一个房间,他看着呆呆地蹲在玻璃瓶子底部的黑蚂蚁。马多说,往郊外走,人烟稀疏的空地里,肯定能找到蚂蚁和蚁巢。半天,叶莉叶才说,你以为空地就那么好找?况且,即便能找到,把它丢到别的蚁群和蚁巢里,也未必是妥善的安排。停了片刻,她又补充说道,别的蚂蚁会容不下它的。叶莉叶的这个说法把马多难住了,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是,如果不这样做,还有其他办法吗?马多焦虑地看着玻璃瓶子,陷入了沉思。
叶莉叶原本不想陪马多去寻找蚁巢,但她拗不过他。他倒没有用特别的手段来获得她的帮助,只是他那忧伤的眼神让她于心不忍。马多眼神里的忧伤总是一次次让叶莉叶揪心,包括第一次在蒙古草原上的四目相对。这天上午,叶莉叶跟在马多身后,在他摇曳的背影里朝郊外慢慢走去。马多摘了一片白菜叶子,把装黑蚂蚁的玻璃瓶子罩住。他害怕它遭到酷暑的威胁。太阳非常毒辣,他们在高温中寻找了好几个小时,但却一无所获。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要寻找到蚁巢谈何容易,即便是郊区,仿佛也没有适合蚂蚁生存的空间。一幢幢或高或矮,或新或旧的大楼从他们身边缓缓滑过,宽大而冰冷的水泥地面隔断了大地与生灵的交流。马多和叶莉叶都有点失望。平时,他们根本没注意,这个城市真的没有一块绿地。就算在楼群之间有一抹空间,也被废弃物和各种垃圾填满了。
傍晚时分,马多和叶莉叶来到了一个企业的家属院,这里是城市和乡村的交界处。天真的马多想,这里或许能为黑蚂蚁找到家园。可是,当他们捧着黑蚂蚁走在这块并不宽阔土地上时,悲伤蜂拥而来。酒瓶子、煤渣、烂袜子、干瘪的安全套、损坏的扫帚,以及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全部侵入和占据了这片宝贵的土地,恶臭淹没了泥土的芬芳。他们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试图寻找到一只蚂蚁。但这里除了苍蝇,好像没有别的生物。走着走着,叶莉叶的高跟鞋根被崴断了,地面的玻璃渣划破了她的脚。她蹲在地上,一声不响地看着血汩汩直流。马多也跟着蹲了下来,把她搂在怀里。他绝望极了,破碎的心就像划破叶莉叶脚的玻璃渣。
尽管夜幕笼罩城市,街头亮起了让人头晕的灯光,但马多和叶莉叶没有乘车,他们依旧按照来时的路走了回去。那些散发着铁锈味的建筑向这对年轻人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似乎要用强大的气势将他们压倒。一路上,马多和叶莉叶都沉默不语,只是用沉重的脚步来相互传达内心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