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8月23日,丽的电视台举行了『香港歌唱大会』的户外演出。当天丽的歌星全员出动,张国荣模仿『日本视觉系鼻祖』泽田研二的造型,引人注目,但不被观众接受。他演唱时脱下帽子抛向观众,却被观众飞回了台上。
没有人可以赶走我!如果哪一天我不做这一行,一定是我自己光荣地离开!——1989年
张国荣谈及艰辛往事时充满斗志
张国荣演艺事业的道路历尽坎坷。论起他心中最痛的事情,不是被电影奖项评委的肆意贬低,不是与谭咏麟的恶性竞争,不是《风继续吹》饮恨“十大金曲奖”,而是那一顶被飞回的帽子。这件事情被他一再提起,成为他早年奋斗史中最具标志性的事件。每一次采访,只要提到初出道时的艰难或只是提起未走红时候的往事,他必定要将这一顶被飞回来的帽子翻出来讲一讲。
1989年,在《今夜不设防》节目中,他把当时的情景和心情说得很详细:我穿一套西装,戴一顶海军帽(出场),当时自己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成名作,只能唱别人的歌。唱了一首快歌,然后把帽子脱下来,向台下飞去,一片“嘘”声。——其实当时出场的时候已经有“嘘”声了,把帽子飞出去后,又被“嘘”,一转身,咦?怎么有顶帽子飞上台来?咦?这么眼熟的?——原来是自己的!
这件“帽子事件”发生在1980年8月,张国荣等一众丽的歌星参加电视台在沙田举办的“香港歌唱大会”户外主题活动。丽的电视台人员有限、节目制作水准亦是一般,从一开始就“先天不足”。这次演出由当时丽的最当红的歌手张德兰先出场,她又歌又舞了十五分钟,是所有歌星中演出时间最长的,但是准备不够,到末尾已显气喘,未免令观众略感不满。
张国荣的出场顺序排在不受重视的中后段。
其实张国荣为了这场演出是做了精心准备的,他意图模仿日本的当红歌星泽田研二,身着海军服,头戴海军帽,化烟熏妆,在现场所有的歌手中,数他最引人瞩目。但是这番扮相完全不被观众所接受。或许是他充满孩子气的脸孔不适合作此打扮,又或许是香港观众接受不了这般前卫的装扮,总之大家对张国荣分外不满,他一出场就已经一片倒彩声。连向来挑剔的无线电视台记者都在文章中写道:“在电视前已听到现场观众的嘘声四起,真的不忍目睹张国荣的演出。”
就在倒彩声中,张国荣仍然神情自若地进行自己的演唱。自己没有当红歌曲——事实上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发新歌了,之前的两张唱片又几乎没有什么知名度——没关系,选择别人的歌。先唱一曲甄妮的快歌《心曲》(这首歌正是改编自泽田研二的《随心所欲》),曲毕,学足泽田研二的动作将海军帽飞向看台,然后准备唱第二首陈百强的《飞越彩虹》。旋律未起,先见一顶帽子被扔回台上。竟是观众不要张国荣的帽子,反抛给他。
对于一个歌手来说,这是极大的侮辱。
即使如此,他仍然坚持将第二首歌唱完,对观众深深地鞠躬,从容地返回后台。
数年后,有记者回首当年往事,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叹:“张国荣的生命力,简直异乎常人。”
他是一个倔强的人,后来与他合作过的导演于仁泰提起张国荣,便用“Strong”这个词来形容他,几乎没有什么事能把他击倒。张国荣自己也笑说:“我是少林寺出来的。”他从不向曲解低头,这个性格不论在他年少轻狂时、在他意气风发时,或是在他功成名就后,都始终没有改变。20世纪90年代中期,香港渐渐形成了“狗仔队”这样低劣的媒体制度,别的艺人避之不及,或者三缄其口,或者行动倍加小心。只有张国荣,在几次冲突后宣布“我与《苹果日报》势不两立,Youcan'tputwordsinmymouth.Thisismylife.Howdareyoujudgeme!(你不可以塞话进我嘴里。这生命是我的。你怎么敢为我下判断!)”更痛斥传媒,“你有没有民族观念?Legendary(传奇的)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很多,为什么你们不珍惜自己人,反而要踩死自己人?我这样的人是你们踩不死的。Tryme!(试试看!)”
只有张国荣可以吓得狗仔队都不敢胡来,恭恭敬敬地把他对自己老板的抨击都逐一写在报纸里出版。
那些“默默向上游”的岁月里,“帽子事件”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只不过这顶被飞回的帽子最具有代表性罢了。
当时甚至有观众查到他家电话,给他留言:“你收档啦!你再读多点书吧。你不怕不好意思啊?”
而张国荣每次登台,观众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习惯性地“嘘”声四起,甚至有时还夹杂着一些粗言秽语。在这样的环境下,张国荣仍是在舞台上泰然自若地载歌载舞,完成自己应尽的本分。唱罢数曲,对观众深深地做一个九十度鞠躬,“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返回后台,一声不响地拿起衣物便离去了”。
其实,很多圈内人和记者都不明白为什么独独是张国荣会受到观众的“歧视”。他并不是唱歌不好——他是堂堂正正亚洲歌唱比赛香港区亚军、亚洲区第五,若非总决赛时裁判偏袒本国选手,他是亚洲区冠军位的最有力争夺者;他不是从不努力或台风太差——他每次出场前总是动足脑筋为演出“搞搞新意思”,一时牛仔裤,一时海军装,一时深V衬衫,一时动感歌舞,一时深情演唱,张国荣向来是勤奋且求新求变的歌手;他也不是没有观众缘——到国外演唱时,他总是那个备受瞩目的年轻歌手,还在汉城国际音乐节一举获得“最有前途新人奖”。夏威夷音乐节的活动主席对他印象良好,并邀请他前往美国发展。他在新加坡、泰国都已有一大群歌迷,每次在夜总会举办演唱会时都一票难求。
唯独在香港,观众始终不接受他。
也许是他的打扮实在太前卫了,当时的香港当红男艺人基本都只是穿西装打领带地出场唱歌,从不作花哨的装扮,他的牛仔裤、海军帽,首先便令人无所适从;也许是他台风太新颖了,模仿泽田研二的劲爆台风使观众接受不了;也许是他说话太直率了,那个年代歌手只流行在台上说“各位观众你们好,希望你们会喜欢我的歌”之类的千篇一律的对白,唯独张国荣坦白:“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但我会继续努力地唱,直至你们喜欢我为止!”
铮铮傲骨。
值得一提的是,张国荣模仿的泽田研二,是整个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的日本殿堂级偶像巨星,其独创的妖冶形象被誉为“视觉系始祖”。
此二人有太多共通之处,泽田以形象及台风大胆、前卫、创新著称,张国荣也是;泽田在日本是备受争议的偶像,爱他的爱之入骨,不赞同的又嗤之以鼻,张国荣也是;泽田突破传统,每一张唱片都引起一次轰动,张国荣也是;泽田专注于创造属于自己的音乐世界,不对现实俯首,张国荣也是;甚至,泽田有“日本大卫宝儿(DavidBowie的港译名)”的称号,张国荣亦曾在自己的演唱会上模仿大卫宝儿的经典桥段向他致意。
林子祥曾将泽田的法语歌曲《ITSUMI》改编成《泽田研二》,表达对他的敬意。歌词分别以水和火来形容泽田,以水比喻他感人的歌声及优雅的姿态,但另一面又可以有像火一样的热情及感染力。而张国荣最后一场演唱会之所以取名“热·情”,正是因为“热”代表快歌,“情”代表慢歌,“我张国荣既可以劲歌热舞,又能够款款深情”。
走红后,张国荣将泽田的一首歌曲改编成《H2O》来翻唱,这首充满挑逗意味的我行我素的“坏孩子”歌曲,一经演唱就立刻红透。在其后每一场演唱会中,它都被作为经典曲目保留在快歌串烧环节中。不知张国荣演唱时,会否想到当日那个默默忍受、执着倔强的男孩的身影,不过后来的他,已经不需要再模仿,他充满个人风范的一举一动都已成为独具魅力的经典。
只是张国荣模仿日本时尚前卫的台风这一步棋走得太早、太前了,在香港观众还不能够接受这一大胆台风时,他已大胆使用起来。
另一方面,他当时也确实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舞台,他的形象太过年轻,通俗点说,还没“长开”,像是个孩子在模仿大人;他的声音也还没有后来的那样醇厚迷人,略显稚嫩的嗓音也令观众颇感不悦;他也缺少许多运气,没有自己唱红的歌曲来贯穿整个演出。
张国荣没有气馁。
这顶被飞回的帽子非但没有击倒张国荣,反而深深激起了他的斗志。他每描述一遍,都是对自己的鞭策。
这之后,他更努力地寻找自己的方向。他意识到丽的电视台已不再适合自己的发展,第二年约满后,他选择不再继续合作。他意识到自己的歌声不够吸引人,除了每天练习外,亦学习前辈、并找人帮助。他在迷惘中摸索自己的方向。终于在1984年凭借《Monica》一曲红遍香港。
张国荣的成功是靠一滴汗一滴汗这样拼搏来的。在这样的环境里,磨炼了他的意志与胸襟。每个与他合作过的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都称赞他工作态度好、对前辈尊重、对新人照顾,敬业、守时,但“如果没有以前的我,又怎会培养到现在的操守”?多年以后,张国荣对那些挫败与打击充满感恩。
只是那一顶被飞回的帽子,仍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头。1984年年度“十大劲歌金曲”颁奖典礼上,已经凭《Monica》大红大紫的张国荣上台领奖时,他甚至不敢再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抛向观众席——即使他明知这一次观众肯定会争着想要。但他仍是请主持人俞铮代他完成了这一举动。
1985年,张国荣终于有机会在红馆举办第一场大型个人演唱会。为了给演唱会造势,唱片公司率先推出一张“新歌+精选”专辑《全赖有你夏日精选》。在拍摄唱片封面时,设计师刘培基为他装扮妥当后,拿出了一顶帽子让他戴上。张国荣稍稍有些错愕,刘培基解释,这次是个好时机,为你把这根刺拔掉!
张国荣没有浪费这个机会。唱片封面上,他手持帽子,带着一群孩子们一同快乐地向前奔跑,笑容灿烂,充满活力。健忘又喜新厌旧的观众们不会记得那顶被他们飞回泄愤的帽子,他们为这个在蓝天下挥洒着青春、自信满满的歌手而欢呼。他已经是香港歌坛的巨星。
张国荣的第一次个人演唱会,连续十场,场场爆满。
演唱会中有一个环节,正用了《全赖有你夏日精选》唱片上的帽子造型,他戴着帽子出场,有型有款。此时他已完全没有心魔,笑得灿烂,唱得动情,舞得热烈。
在演唱会最后一夜,他把帽子摘下,用尽力气高高地抛向观众席。
万人争抢。
又有谁见到在台上的他眼角盈满泪光?
本篇提到和使用的部分资料:
《今夜不设防》,电视访谈节目张国荣专访,1989年,亚洲电视台。
《生命力异于常人的张国荣》,香港《100分》音乐杂志,1987年。
《歌唱大赛》,1980年新闻,香港《文汇报》。
《香港歌唱会丽的今直播》,1980年新闻,香港《明报》。
《刘培基自传》,《明报周刊》连载,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