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还是阴阴暗暗的,唯一的光源就是小弥所叫的爷爷手里燃着的打火机。爷爷苍老的,皱纹深深的脸就在那淡黄色的火光之后,随着火种扭曲不定。他的鼻子上面缺了一大块,好像被什么挖去了一般。火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了一丛阴影,斑驳阴森,让他看起来如同鬼魅一般骇人。
两人借着火光进了客厅,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里面只简单地置着一张木桌。桌子边围着几张高背椅子,暗黄古旧的颜色,上面坑坑洼洼,抓抓挠挠得布满了污迹和划痕,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显然使用的人也很不珍惜。桌子边的墙上蒙着一大块黑布,将后面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一丝缝儿都没有。等着两人都坐定了,爷爷手一松,熄灭了手中的打火机,屋内瞬时陷入了厚重而纯粹的黑暗。
“你今天自己吃饭了?”沉寂了一会儿,爷爷苍老而刻板的声音响起。
“嗯。”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冰冰凉没有任何人类的温度。过了一会儿,像是自觉不妥,那道声音又补充道,“张部长那里,领的饭。擦枪,擦了一天,还没擦完,明天继续。”短短的一句话,她却说得有些滞涩,像是不惯于言谈。而本就湿冷阴寒的空气,随着她发出的一个个音节,像是瞬间凝成了冰晶,哗啦啦打在人的身上。一股寒意锥子般的,一星星扎进人的心里。
“哼,这些混蛋!装腔作势地取的什么怪名?!这个叫张部长,那个叫白将军,再来一个叫黄尚宫!好像有个特殊点儿的名字,自己就高贵得了不得了一样!其实还不就是些强盗,土匪!谁又不知道似的?!死人堆里爬上来,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那股子臭味怎么洗他也洗不掉!”说着,爷爷“呸”了一声,又接着道,“哎,太惨了!手一挥就剁下一颗头来,那血一股一股地涌出来,还冒着热气儿!
”哎,我跟你说!我曾经亲眼看到过两个张土匪的跟班儿,逮了一个白胖白胖的小孩儿,一两岁吧,大概没人要了。他俩捏吧着那个小孩儿,就商量着要怎么办。那个孩子大概是吓坏了吧,只知道张着嘴哇哇地哭,把那两个混蛋弄得心烦。然后——也就一秒钟,我就那么一眨眼,那小孩儿就成了两半。那俩人一人一半拽着腿,还在比谁分得大,谁分得小!”他忽然停了一下,接着又无奈地叹道,“唉!我们却还得在这样的人手里讨生活,真是……真是……”爷爷顿了顿,像是再也想不出什么更贴切的词语了,只能恨恨作罢。
“嗯。”听惯了爷爷椎心泣血的控诉,小弥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没再言语。
爷爷好像也已经习惯了她冷冰冰的态度,也没指望她能拍着桌子跟自己侃大山,于是自己又嘟囔了几句,就也渐渐平复下来。两人一时无话,室内又陷入了一惯的沉寂。
“不睡觉吗?”兀得,小弥的声音在寂静中再次响起。
“睡觉?!”爷爷状似忿忿地重重哼了一声,只是尾音轻轻一颤,还是泄漏了内心的一丝恐惧,“睡着了,梦里还不是那些恶鬼……醒着不如睡着,睡着不如醒着,一天天就这么混呗!真他妈想就这么一觉睡过去,就死了。就不用再睁眼看这个丧尽天良的世道了!”叹了口气,他话音一转,似是在黑暗中向小弥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可真羡慕你呀!你没有那些噩梦,活得可真自在!”
小弥没有立即作答,像是在思量着什么。不过最后她还是只淡淡地说道:“爷爷,我从不睡觉,哪会做梦。”接着屋里响起了拖凳子的声音,“我走了。”爷爷听到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等一下。”他出声阻止。
“怎么?”小弥停了一停。
“明天……不,现在就是了——今天是你的生日。”顿了顿,爷爷有些苦涩地说,“十六岁了。”
“……嗯。”沉默了一会儿,小弥又道,“我走了。”说完,她的脚步声就轻轻远去,直至消失在了门外。爷爷小心地撩起一点窗帘,模糊间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走出门后,又一拐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她又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手里捧了个坛子样的东西,接着轻盈地钻进了树屋,不见了。
“这个小酒鬼!”爷爷忽然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紧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喉头一梗,颤巍巍地长叹了一声。
小弥似乎自出生起就与众不同,因而成了这城中的怪物。而这个怪物却又实在怪得如此令人嫉妒:她无泪而生。不必像别的人拼命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自坠地之日起,小弥的心境就从未有过哪怕一点点的波澜。她没有睡眠,没有噩梦,也不惧怕夜晚灼人的雨雾。所以在旁人都战战兢兢的暗夜里,她却能够信步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优哉游哉。
人人都有欲望,这份执念哪怕不表露在脸上,也会翻滚在心里,成为一世痛苦的根。而当这些复杂的情感久久找不到出口时,人的心就会变了形态,变得偏执、痴狂、竟成疯魔。但小弥却好像天生便是无欲无求的。她的那双眼永远淡如水,冷如冰,不含一丝杂念。她的面相如此超脱凡俗,素白洁净,像是冬日湖心最干净的雪。在无泪城人饱受心灵煎熬,因而扭曲凶恶的面相里,小弥的存在就好似精灵仙子,不染凡尘。城中人或对之心生倾慕,或将之视若仇雠,但都不敢与之亲近,只因自惭形秽。
她的父母都是夜行人——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小弥知道,每家每户都有几个夜行人,只不过被他们当作家族的羞耻藏起来了而已——所以小弥是爷爷一手带大的。不过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在她所认识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对谁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因她没有睡眠,又住不惯冰冷的石头房子,因此在六七岁上就让爷爷帮忙盖了这座树屋,从此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树屋是竹子做的,不大,也很简洁。竹子是这座城里最常见的一种植物,除了它就是柳树和槐树,在漫天阴雨里孤立飘荡着,好像在召唤谁的离魂。但这座竹子做的树屋却很得小弥的喜欢。躺在床上,微雨时,那些细细的银针落在屋顶,像是挠痒痒似的,发出沙沙的响声;大雨时,雨滴敲击在竹管上,叮叮咚咚的,小弥觉得很是动听。但大多数时候她更喜欢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老树粗大的枝桠上,不时呷几口爷爷酿的辣酒,眼里望着这座寂静之城,心里住着一座寂静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