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一如既往的泥泞难行,但小弥自小奔跑在这大街上,早已习惯了。在快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小弥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兴奋地尖声叫着什么。走得再近些时,一股烤肉的味道忽然冲到了她的鼻端,油腻腻的,弄得她一阵恶心。这下不用近看,她已经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事每隔一段时间就必要发生上一回,不用什么理由。但她弄不懂的是,如此惨绝人寰,让众人闻音色变的事,为什么竟能让一贯孤僻冷漠的无泪城人这么兴奋。不止是兴奋,他们简直就像发疯一般,好像是迎来了百年难得的狂欢节。又唱又跳,眼冒红光,浑身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因喜悦而不住颤抖。
路口越来越近,不出所料,那里正立着一个大十字架,上面绑着个人形的东西,只不过早已焦黑得不成样子,手脚处都比正常人短小了一截,弄得像个特大号的碳棍儿似的,傻乎乎地挂在那里。
从小到大,这种场景虽然已经看了无数遍,甚至比这更惨烈的景象她也不是没见过。但这次看到木架上已经烧焦的那个人,她却忽然不能承受一般颤抖了起来。体内不知抖动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弄得她头皮发麻,手脚发冷,甚至连灵魂都有一种马上要被抽离出去的感觉。
忽然一偏头,小弥无声地呕了起来。胃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这下子全都倒了出来。那股皮肉烤熟了的油烟味不住地往她鼻孔里钻,弄得她呕吐不止,不一会儿,就连苦胆都吐了出来。人群外围有几个正在发疯地上蹿下跳的人发现了她,顿时喜悦地爆了棚,指着她一张嘴就是几声嚎叫。那声音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很难相信会是人发出来的。而他夹杂在呼叫中说的几句话也尖利刺耳,听不分明。
小弥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努力迈步往回走。那几个人见她要逃,都连忙围了上来,指着她不住嘲笑,眼冒精光,赤红红的像是要喷出火来一般。耳朵里一阵蜂鸣,小弥的眼前一阵模糊。下一刻,她的耳朵里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见眼前好像有千百只手在挥舞,在向她抓来。她伸出手大力一挥,又再反手一舞,接着脚下一滑,只觉得脸“砰”地一下子跌进了泥水里,就人事不知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又被一阵刺耳的哀嚎声吵醒。睁眼一看,天已经黑了下来,漫天雨雾飘飘洒洒。周围的人群像是太兴奋了,没注意到天色的变化,此时都争先恐后地往家逃去。黑暗里不辨路径,小弥腰上一痛,只觉得一个肉呼呼的身子砸在了自己身上,又被自己吓了一跳,蹦起来“呀呀”大叫着跑远了。
人群四处乱窜,冲撞了的,踩踏了的不一而足。而那灼人的雨雾却是最让人害怕的,它很快就在人的皮肤上燎起了一个个火泡。进而火泡溃烂,变成了一个个脓疮。而人们现在完全顾不得肢体上的疼痛,因为脑子里的大火一烧起来,那灵魂的灼痛感要比身上强烈百倍。
小弥在黑暗里慢慢爬起来,她尚能看清楚一点物事,此时的眼前就像是人间炼狱一般,人们不是在疯跑,就是跪在地上拼命在土里抓刨着,试图把头埋进去。绝望的情绪渐渐弥漫开来,还有余力的人纷纷跑去街口的人家敲门,但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大门依旧紧锁,尽管人人都知道,那里面的人此时正在窗缝里窥视着外面的惨景,看好戏呢。
身上越来越痛,头里也开始烧了起来。小弥赶紧站直身子,往家的方向跑去。还好这里离家不过就几条街,而她又常在夜里行走,如今算是轻车熟路。谨记着前一晚的教训,小弥尽量稳着心神,一步步奔跑在漆黑的街道上,凭着仅剩的一点视力和方向感一路向前,终于到了那条通往家的小胡同口。
她惊奇地发现,胡同左边那栋鬼宅里,此时又亮起了橘黄色的灯火。借着灯光,她跑回了树屋,关上屋门,那灯光就接着消失了。尽管浑身都痛,但小弥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惊奇。昨晚那橘色的灯火显然并不是幻觉,那房子里的确点了灯,并且似乎是专门在为她照路,一等她安全到达,就熄灭了。
今天又忘记去爷爷那里拿火种,如今屋子里还是漆黑一片。她用手摸着身上的肌肤,火烧火燎的,但幸而没有破皮。想到街口有些人已经流血流脓的脸和裸露着的双手,她不禁寒毛直竖,心里一阵阵后怕。
来不及多想,她一歪身子躺倒在了床上。困倦难挨,她心一横,也不管会做什么噩梦,就酣然入睡了。
毫不意外的,她转瞬就又梦到了那个混乱的街口。人挤人,人压人,大家纷纷奔走呼号着。小弥身上剧痛难忍,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双手都已经开始溃烂。而且这溃烂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展下去,不一会儿,她的手就变得鲜血淋漓,隐隐可见白骨。
她怕极了,也学着别人去敲人家的门。可是大门紧闭,窗户里没有一点亮光。她一家家敲着,心里充满了绝望,已经变成了鬼爪样的手上白骨森森,在人家的大门上留下一道道哀怨的血痕。忽然,她看到前面不远处一家宅子亮起了灯,那温暖的橘色灯火像是在召唤她。她心里一阵激动,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还没等她敲门,门就自己开了。
她一进去,发现里面是个很大的厨房,灶台上一口大锅正咕嘟嘟地炖着什么。厨房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做着手里的活计,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忽然一股烤肉的香味飘了过来,但小弥不喜吃肉,就觉得有些油腻恶心。但是别的人显然不这么觉得,她们都欢喜地红了眼,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前伸着双手往小弥的身后走去,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
小弥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她随着人群慢慢转过头去,只见前面是一扇仓库的大门。大门上赫然钉着个十字架,上面绑了个人,已经烧得没了人形,嘴里还在咄咄逼人地重复说着:“谁抢了我的土豆?谁抢了我的土豆?”小弥正惊恐着,就见那黑乎乎的人形忽然睁开了眼,焦黄的眼睛直直地朝她望了过来。
“呼”地一下,只听“嗵”得一声,小弥惊了一跳,睁眼一看,自己正乱七八糟地倒在床下,薄薄的被子卷在她的身上,和蜘蛛网一般缠绕着。小弥手忙脚乱地挣脱开被子的束缚,站了起来。墙上的钟表显示现在是六点整,窗外天色泛白,并没有下雨。
小弥从临窗的桌子上拿起了酒坛,呷了口酒压惊。酒水火辣辣地顺着她的喉管流到胃里,引起胃部的一阵痉挛。她打了个冷战,顿时觉得周身暖了起来,原本钝钝疼痛的脑子里也好受多了。
走到爷爷的石屋前,她敲了敲门。爷爷从里面踱了出来,看着面色青白,眼底浮肿的她,有些诧异。
“爷爷,我想要点蜡烛和打火机。”小弥开门见山地说。
爷爷二话没说,走进屋里,翻箱倒柜了一阵,递给她十来枝细细的白蜡烛,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个打火机递给她。然后就抱着手臂站在她面前,疑惑地望着她。
小弥接过蜡烛,摸着它们冰凉凉,滑溜溜的身子,心里一阵寒流窜过——她不喜欢蜡烛的触感。接着抬眼看见了一脸质疑的爷爷,她淡淡地说:“我晚上看不见了,得点灯。”
爷爷动了动身子,没说话,仍是抱着手臂看她。
小弥有些烦躁,就简短地说:“我近来晚上直做噩梦。”顿了顿,又道,“昨天街市口又烧死了个人。”
爷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了然:“然后你就梦到他了?”
“嗯。”小弥不情愿地说道,心里有好些疑问,但却不知为何,并不想在爷爷面前提起。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又说道,“我看到咱们旁边那家宅子里亮了灯。两次了。”
爷爷倒是毫不惊讶:“噢,那里好像搬来了一户人家。我昨天看到窗户里有两个人影,好像在说话。没过一会儿有个男的走出来,不过没看清脸。应该是个年轻人。”
“嗯。”小弥应了一声,心里安顿了不少。没再久待,就转身出门了。“今天还去张部长家。他们那儿办宴席,连着三天,不回来了。”
在爷爷一声怒哼中,小弥出了门,身影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