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迪厄指出了一个对于意义价值交换特别重要的关系:“语言交换--发出者与接收者之间建立于编码与解码的基础之上,且因此依靠一定规则或创造力以进行的一种交流关系--也是一种经济交换。”需要把他的语言交换市场理论,放在更广泛的语境中加以理解。
第一重语境:语言场域存在于世界三之中
布尔迪厄与波普尔二人没有什么关系,但布尔迪厄未言明的语言交换的大前提,却客观地存在于波普尔所说的“世界三”之中。波普尔的世界三是意义存在的世界(世界一和世界二分别是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
意义既非物质,又非精神,而是以信息符号为存在形式的第三个价值维度。世界三相当于信息时空,是信息经济、信息社会赖以存在的价值空间。按布尔迪厄的说法,语言交换存在于语言学场域中。这个语言学场域,正是存在于第三次浪潮形成的世界三之中。可以近似地理解,货币交换则存在于世界二,即工业化世界中。
现在,我们就看到了两个交换场所:市和场。简单地说,市的作用,是把异质性的使用价值转化为同质性的交换价值(一般等价价值);场的作用相反,把一般等价价值还原回个性化价值(非同质价值)。这正是工业化市场与信息化市场的本质区别之所在。
许多人不理解体验为什么在经济中红火,原因在于它们没有信息空间维度的概念,也没有价值的方向感,需要把世界三作为悟道的关键。布尔迪厄理论主要是从实践角度谈论语言和权力的关系,但他有一点没有点透,就是他所说的那种透过语言显示的非现实的权力关系,实际不是指世界二的权力关系,而是世界三本身。对于世界三来说,它的一切存在都是以符号为形式的,所以语言在这里就充当了世界三的“显影液”的作用。
那么,语言作为交换中介,与货币作为交换中介,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西美尔、鲍德里亚都曾在符号层面概括过货币的特点。一般等价物,就是可通约价值的符号。语言固然也是符号,在这点上与货币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具有可通约与不可通约、同质与异质双重属性,它可以对意义进行编码解码。
通过编码与解码,可以实现具体知识与抽象知识、未扩散知识与扩散知识、未编码知识与编码知识之间的意义循环。前者属于个人知识,是经验数列集合;后者属于共同知识,是有限理性函数或理性极值(视博弈重复的性质是有限还是无限)。而货币交换只是后者(但不是定性的),它过滤了使用价值的具体性。
与货币不同,语言可以表达质,表达品种之间的不同,表达隐含的价值(意义价值)。语言交换表现为一种价值(意义价值)选择,选择的对象,可以是物品背后体现的生活方式,即日常生活意义上的价值。使用价值虽然也是具体的,但它只是一种功能,是客体。语言交换可以使意义交换配合功能交换。另外,语言具有行为功能。作为行为的语言,一般称为话语。例如,讨价还价这种交换必不可少的过程就存在于行为中,而不是存在于中介中。
第二重语境:权力是灰色的,生活之树长青
布尔迪厄的原意是说,存在着一个与现实世界的权力关系完全对应的由语言代为存在的(世界三的)权力关系。但经过与哈贝马斯思想的联系,我们可以读出一层新的意思:在信息化空间(意义空间、世界三)存在着两种互逆的关系:一种是(扁平化的)市场与(层级节制的)权力的关系,一种是(层级节制的)权力与(扁平化的)对话的关系。前者是布尔迪厄对第一次现代化的批判,后者是哈贝马斯对第二次现代化的建设。我们可以解释为:在电子业务的语言交换中,第一个阶段是现实中的层级结构决定语言交换,第二个阶段是互联网的对话机制,最终解构国营和私营组织的金字塔特性。布尔迪厄独特的语言权力观启示我们要注意,在交换关系中,存在资本和制度问题。至于什么是信息和知识的资本及相关制度,它们和语言交换是什么样的关系,那是有待后人深化的课题。
布尔迪厄的理论主要是批判工业化,他的建设性观点是什么呢?联系他与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紧密关系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并不认为权力关系是天然合理的,他正面的主张是实践的观点,即回到生活世界。这里我们看到了第二个重要的东西:语言交换与货币交换的方向,最终有可能是相反的。通过货币交换,权力更加集中;而通过语言交换,人们最终将回到生活世界,回到人本身。在这个问题上,鲍德里亚的观点比布尔迪厄更为犀利,他提出了象征交换,同符号交换(主要是货币交换)相对应,从而不光提出了第三重世界的交换形式问题,而且指明了交换的性质。
鲍德里亚《仿象的三个等级》
鲍德里亚“仿象的三个等级”,对应波普尔的世界一、世界二、世界三。这篇文章很短,全文如下:
仿象的三个等级平行于价值规律的变化,它们从文艺复兴开始相继而来:
--仿造是从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的“古典”时期的主要模式。
--生产是工业时代的主要模式。
--仿真是目前这个受代码支配的阶段的主要模式。
第一级仿象依赖的是价值的自然规律,第二级仿象依赖的是价值的商品规律,第三级仿象依赖的是价值的结构规律。
解释一下,第三级仿象,就是指信息空间,“结构”可以替换为“意义”(真值、语义等等)。鲍德里亚称第一种价值为使用价值,第二种价值是交换价值,第三种价值没有起名,暂称为“第三级仿象”。如果一定要起名的话,最接近本义的是意义价值(对应数理符号逻辑中的真值概念)。意义价值是中性的,含有符号价值(交换价值的符码化,贬义)与象征价值(非交换价值的符码化,褒义)双重属性。
一眼便知,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是经典的经济学概念,多出来的是第三重价值。这是鲍德里亚的法眼看出来的。在鲍德里亚的术语中,第二级仿象属于真实,第三级仿象属于超真实。《黑客帝国》中的虚拟世界就是鲍德里亚“超真实”的具体化。
交换价值与象征价值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抽象的、同质的、可通约的价值,后者是“具体的、差异的和不可比较的”价值。历史上,边沁把前者叫效用,后者叫价值(定义为快乐和痛苦,卡尼曼简化为得与失)。马歇尔基于后者不可比较,因此用前者指代后者。所以西方经济学一说到“价值”这个词,都是指效用或交换价值这种抽象价值。
鲍德里亚认为,使用价值是“具体的、差异的和不可比较的”,而“交换价值也通过后来的螺旋式发展,在占统治地位的代码等级中成为不在场证明。价值的每次形成都被其后的形成在更高的仿真等级中重新理解”。意思是,第三重价值是第一重价值的“螺旋式发展”。农业社会是个性化定制经济,信息社会也是个性化定制经济,在“具体的、差异的和不可比较的”上螺旋了一圈,在更高位复归。
两相比较,象征交换与符号交换之间具有行为过程(语言)与过程结果(理性)之间的联系。如果要谈相互转化,一方面,语言交换可以导致货币交换,同时可以转化为货币交换。比如,礼品交换,虽然说重在情意,重在意义价值,但如果是购买礼品来表达情意,毕竟需要掂量掂量该花多少钱来送礼,并且在同等价位区间考虑礼品。另一方面,货币交换也可以导致语言交换,并转化为语言交换。比如,礼品交换确实可能产生“礼轻情义重”的实际效果,也就是交换价值低于意义价值的效果。意义价值“重”的效果是如何实现的呢?是通过语言解读而非货币解读,不一定是东西越贵意义价值就越高,而是看被解读出的语义的价值高低。两个人在交换礼品的过程中,东西的交换价值可能有贵有贱,但心意可能是相同的;相反,东西的价格相等,但心意可能完全不对称。
如果一定要还原为等价交换,可以认为象征交换和符号交换的转换关系是:象征交换去掉心意就转化为符号交换,符号交换附加心意就转化为象征交换。换句话说,意义价值围绕理性价值的上下浮动,或者理性价值围绕意义价值的上下浮动,会导致它们之间的相互转化。
经济学家看不出第三重价值没关系,可以继续当他的教授;但商人看不出来,就要付出赔钱的代价。显然,抽象的、同质的、可通约的价值,导向的是效率标准;而“具体的、差异的和不可比较的”价值,导向的是个性化标准。对于游戏创意设计来说,早一天出来还是晚一天出来效率是其次的,引爆“具体的、差异的和不可比较的”情感才是生死攸关的。成为后现代经济的色盲,就会不适应新经济。
“必须修复价值规律”
“必须修复价值规律”是鲍德里亚后现代经济学思想的一个核心。
鲍德里亚明确地意识到,工业时代与“受代码支配的”时代,价值规律存在矛盾。他指出,“象征交换的需求不断受到价值规律的阻碍”。他主张,把工业化的价值规律作为一个特例纳入数字化的价值规律:“商品价值规律的全部机制都被吸收到更广泛的结构价值规律的机制中,进入再循环,并且因此而进入第三级仿象。”
与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意义价值对应的三种交换形式,分别为礼品交换、符号交换和象征交换。鲍德里亚认为,符号交换遵循等价交换原则,而对于象征交换、等价交换则不适用。这等于说,数字化经济可以在价值规律之外另寻规律!
鲍德里亚本来提出一个很好的问题,就是等价交换原则不适用于个性化,但提出的理论却不用正常语言表述,用了个核心概念叫“死亡”,还真的得从死人说起,一直讨论到死刑、殡仪馆与墓室,讲了大半本书,令人不知所云。
我必须抛开鲍德里亚的隐喻体系,给大家讲解其精神实质。鲍德里亚实际上有一个观点:把社会当做一个生命有机体。原始自然经济与后现代信息经济是融合创造财富,只有中间的工业经济是分工创造财富。等价交换的前提,是通过“祛魅”(即理性化、去生命化过程)把价值变成抽象的、同质的、可通约的,以便权利界定分开,分清你我。但对商流有机体来说,相当于把经络切断,就“生分”了、“死亡”了。而在原始礼品经济中不是这样,人们所谓交换实质是交流,重在“融合”之流。交换的东西,与交流的语言一样,只相当于这个流中的血液,重在维持关系,并不强调比较大小。
互联网中的交换行为,如免费,实际是礼品经济的返祖现象(所谓螺旋式上升)。但人们往往忽略了融合才是免费的目的,原始人的送礼绝不是白送,而且产品送礼,服务回报。盛大、腾讯、巨人的免费,都是为了通过人情与用户融合,形成商流有机体(术语叫产消合一、返魅,俗称联络感情、增加黏度),然后从服务中收到回报。
鲍德里亚管这种在“具体的、差异的和不可比较的”价值基础上算不清账也无法等价的生态有机化交换叫做象征交换,说“象征是交换的循环本身,是馈赠与归还的循环”。只有傻子才会把产品免费,让顾客扬长而去。在原始社会,你如果不回报,就会有一种叫“豪”的机制把你整死。在学理上,可称为基于共享用户资源的范围经济,赚就赚在“你我不分”上。
所以,鲍德里亚说的用来替代价值规律的“更广泛的结构价值规律的机制”,并非一种荒谬怪异的东西。其实证推广形式,将是一物一变,一变一价且共享语境资源的个性化整体交换。经济学上属于范围经济或社会资本的价值规律,也可称后现代价值规律。
巴比鲁克的《高技术礼品经济》
后现代礼品经济,起于信息技术的先进生产力实践前沿。首先是TCP/IP和Linux的出现,其次是网络门户掀起的免费热浪,第三是知识产权矛盾的暴露和博客运动的兴起。
免费运动斩不尽杀不绝,春风一吹又漫山遍野。这里面是有深层原因的,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以为是违反经济规律的反常现象。
理查德·斯托曼实际上已经把后现代礼品经济的大概意思表达出来了。成系统的则要推理查德·巴比鲁克所著的《高技术礼品经济》和吉纳维夫·沃恩所著的《为—给:对交换的一个男女平等主义的批评》。他们的基本观点与原始礼品经济观点存在一种“否定之否定”的肯定关系。
后现代礼品经济的基本原理是:在网络时代,知识创新和社会关系网络有机联系,关系网络就相当于原始礼品经济中的“豪”。任何知识只有融进网络才有生命活力。一个人的知识加另一个人的知识,相互“送礼”--提供给对方共享,会产生网络效应,或者叫“1+1>2”的效应,也就是俗话说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价值高于原有知识算术和“大于”的部分就是创新,就是知识的生命和灵魂,就是“礼物之灵”。
理查德·巴比鲁克是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超媒体研究中心成员,他把建立在先进生产力发展要求上的礼品经济,称为“高技术礼品经济”。“我们必须重新发现给予的快乐:给予是因为你有如此之多。”
巴比鲁克说:“对大多数人来说,礼品经济简单说就是人们在网络空间一起合作的最好方法。”巴比鲁克指出,“随着网络的出现,礼品经济已深深植根于社会习俗”,“数字工人虽然还必须为金钱而出售作品,但他们工作的方式通常是平等而团结协作的。对于千百万人来说,在网络中通过交换礼品来合作,已是他们日常经验的一部分”。
他认为,礼品经济的利益来自网络效应:“在小的部落社会里面,礼品的循环确定了人们之间紧密的个人联系。当网络用户上网时,他们首先参与的是把信息的提供和获取当做一种礼品。网络用户通过交换礼品工作到一起,往往比参与电子商务获得更大的利益。置身于一个繁荣的社会中,许多美国人不再仅仅受金钱报酬所激励。时间和金钱一旦充裕,他们就会一起寻求与人合作的劳动乐趣。”
在网络中,合作利益大于个人奋斗,所以“网络用户的自利就可以使高技术礼品经济长期存在下去”。“甚至自私的理由也可以鼓励人们在网际空间里面变成无政府的共产主义者。”结论是,“货币、商品和礼品关系并不相互冲突,而是共生共存”。
在《高技术礼品经济》中,“版权无以对抗礼品的优势”。“死的信息产品的被动消费转变成活的‘交互式创造’的过程。”
吉纳维夫·沃恩的《为—给:对交换的一个男女平等主义的批评》重点是探索礼品交换与商品交换的不同原则。作者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所说的经济学是基于交换的,而馈赠礼品被当做家庭行为,可经济学一词本身的原意,却正是照料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