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洛京,艳阳高照,正值酷暑,高耸入云的树木纹丝不动,空气中没有一丝微风的讯息,青石板路被烤得炙白,隐隐有白烟升起,人行走在上面,有种在锅里烹煮的感觉,热气从脚板底一直窜到头上,恨不得多快走两步。
青石板路的尽头,是热闹繁杂的菜市口。那里,已经挤满了密密匝匝的人群。
“听说了吗?这次处决的可是季三老爷的四女儿呢。”人群里人头攒动,人人争先恐后挤向看台,都想看看那位季四小姐的真容。
听闻洛京季三老爷家的小姐们,个个国色天香,绝美无常。
就有看台前面传来浪笑声:“小娘子果然沉鱼落燕,如此绞死了未免可惜,给小爷我暖床也是好的……”
话未说完,便“哎哟”一声,显然被人打了头,接着一个略为苍老的声音道:“这种小娼,妇你也敢要,嫌命太长了不是?”
于是有人笑道:“阿牛哥,这种恶毒的女子你是消受不起的,指不定像那位短命的裴公子一般,新婚之夜小命就丢了。咳咳,居然敢在茶水下毒,真是最毒妇人心哪!”
那位被唤作“阿牛哥”的咋了咋舌,不敢再说话了。
就有知情者摇头晃脑道:“我大哥是在衙门里当捕头的,听说这个女子自季三老爷去后,投亲到季大老爷家里,季大老爷看在侄亲的份上,给她谋了一门亲事。谁曾想,新婚当夜,她竟敢逃走。而且,还是跟一个年轻男子在一起的,想必就是她的奸夫了。官老爷已经下了判书,这个女子联合奸夫害死裴公子……”
当即有人反驳道:“不是说那个年轻男子是季三老爷的大公子吗,大哥带着妹妹逃走,何来通奸一说?何况,那个裴公子不是得了肺痨吗?也是快死的人了,指不定就在新婚之夜暴毙……”
知**马上阴阳怪气道:“沈三娘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大公子不大公子的,那个人就是奸夫,被官差当场处死。再说,那个裴公子即便是身上有病,但也不是由人扶着亲自拜了堂了吗?证明裴公子身子还是可以的。如若不是这女子狠毒心肠,又怎会在新房的茶水中用银针探出毒来呢?”
沈三娘子还待要说,就听得人群里嚷道:“监斩大人来了。”
一个瘦猴般,身着皂色官服的人下了轿,踱步过来。一个衙役跑了过来,满头大汗道:“大人,你可总算来了,这时辰都快到了。”
监斩大人打了个饱嗝,瞪眼道:“急什么急,这不时辰还未到吗?”
时辰未到,不能施刑,因为阳气不够。
这时,人群里忽然有人惊呼:“怎么下雪了?”
果然,天霎时转暗,飞沙走石,吹得看台上的旗帜猎猎直响,吹得人群东倒西歪。紧接着,气温骤降,鹅毛大雪飘飘而下。
监斩官与众衙役们不禁打了个冷战,面面相觑。
六月飘雪,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午时三刻已到!”
监斩官看了一眼那个手脚被绑缚的女子,见她披头散发,仍然掩饰不住俏丽的容颜,一身大红的喜服,目光冷漠,有淡淡的哀怨。他的心里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将死之人身穿大红衣裳,目光幽怨,难道想转成厉鬼不成!
“快快行刑!”底气不足,说出的话竟然发颤。
午时三刻,阳气最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女子变成索命厉鬼。
衙役们手忙脚乱地将那女子推上绞刑架,将足足有碗口粗的绳索套入她白瓷般的修长细致的颈脖上,抽离脚下木板,瞬时现出一个大洞来。女子被勒住颈脖,脚下一空,身子直直朝下坠去。只听得一阵奇怪的声音,似是喉骨断裂。近前的衙役看到那名女子眼中流下泪来,似乎喃喃道了一句:“大哥,对不起……”
大风劲吹,红色的身子已僵直,在绞刑架上晃荡。
看客渐渐散去。
“啊……”一声惊呼,自午后的季府西北角传出,在外屋守着的大丫环如眉忙滚落下床,快步绕过四扇乌木雕了花鸟图的屏风,直扑床前:“小姐,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季青碧拥被而坐,冷汗涔涔而下,衣衫皆已湿透。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眼前却是一番熟悉的光景,令她一时之间,不知身在梦里还是梦外。
“小姐。”如眉唤了一声,看着自家小姐的样子有些骇人。目露惊恐,眼底却是浓重的哀伤。几绺湿漉漉的青丝垂于白晰的颈项,竟有说不出的怯弱。额头上的纱布已然现出些许殷红。
这是她自树上跌下,撞破头的第五天,也是她重生的第五天。
这一年,她才十三岁。
“小姐,头痛不痛?”如眉看她目光发直,以为头痛得厉害,忙紧张道,“待会奴婢就禀了老爷去,拿牌子到宫里请太医来给小姐诊治。”
眼前的俏脸明媚,带着焦灼,带着担忧。她慢慢回过神来,只觉得一股暖流溢入早已干枯的心田。
她是真真切切重生了!
“如眉。”她唤道,仿佛觉得这个称呼许久许久未唤过了,生涩得很,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如眉。”
如眉抬起头,蹙眉看着自家小姐,她似乎隐隐觉得,自家小姐好像有什么不同了,至少,从来没有这般亲切唤过她。
“小姐,怎么了,头还痛不痛?”
季青碧轻轻地摇摇头:“不痛了,我只是觉得,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唤过你了。”
前世,大伯母收人钱财,逼自己嫁给那个病痨子,是自己跟前这个如眉混入新房,把自己换出来,然后,用剪刀刺入心脏自尽,血溅婚房。
如眉不由轻笑:“小姐,你不过才昏迷了三天,就这般离不了奴婢了?若是日后小姐议了亲,那奴婢岂不也要跟着……”
毕竟这个时候说起婚嫁之事尚早,如眉说了一半,自己的脸颊就先飞上两朵红云。
季青碧长久地注视着面前的大丫环,温暖的笑意一点一点缀上眉梢。前一世,她们为她而死,这一世,她一定要竭尽全力护她们周全,决计不会再让她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自己了。
“我不会让你们一个一个离开我的。”季青碧淡淡道。
如眉听得有些愣然,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婆子匆匆而入,撩起纱帐,看一眼季青碧眼底的青影,忧心忡忡道:“小姐老是这般,不得安睡,叫人如何是好?”
这是自小把她奶大的乳娘,崔妈妈。
“崔妈妈。”季青碧把手朝崔妈妈伸去。崔妈妈忙一把握住。看到自家小姐昔日如鲜葱般水灵鲜嫩的手枯瘦苍白,再看看脸上,小小的脸蛋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下巴尖尖的,眼底青影一片,不由又是心酸又是心痛,老泪就下来了。
“妈妈莫哭。”季青碧勉强笑笑,“横竖这洛京最有名的姜大夫不是来看过了吗?这额头上的伤,只是失血过多,其他倒无大碍。”
在如眉崔妈妈看来,失血过多,算是自家小姐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想起当日那个场面,至今她们的心里都在打鼓。安宁侯府二公子豢养的那条龙狗直冲入内院,把爬到树上摘梅子的季青碧惊得跌下树来,额头直冲地上的碎石堆而去,鲜血把碎石堆染得通红。待姜大夫赶到时,季青碧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危在旦夕。姜大夫几欲对季尚书道要准备后事,不想季青碧却于此刻悠悠转醒,让姜大夫连连称奇。
转醒后的季青碧,用过姜大夫开的药方之后,伤口倒是恢复得很快,只是这一睡下去,就噩梦连连的,难道不就是撞伤头后留下的后遗症,怎可说是无大碍呢?
由于日夜无法成眠,几日光景,自家小姐就已瘦成这般模样,长久下去,那还有命么?
季青碧看出崔妈妈心底的忧虑,反握住她的手道:“妈妈不必忧心,断没有长久这样下去的道理。如果实在不行,倒不如试试紫荷讨来的土方子,或许能奏效也不一定呢。”
前两日,她于半梦半醒间,听得紫荷在外间与如眉提起,说是向老家年过七旬的姨婆讨得一个压惊的土方子,用的食材也不复杂。用半个猪心,纯银戒指一枚,加上姜片、红枣、枸杞,灵芝,用瓦煲煲上两个时辰,据说灵验得很。
如眉马上想了起来,忙起身道:“我这就吩咐大厨房做去。”
崔妈妈仍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又想起那个罪魁祸首来,恨声道:“大公子也真是的,真是的要谋害小姐的命去么?合该挨老爷那顿家法……”
季青碧一惊回头:“爹爹真的责罚大哥了?”
今世的景象与前世如此的相似,自己受了惊吓摔成重伤,几欲性命不保。一向视自己若掌上明珠的爹爹,把所有的怒意都发泄到引安宁侯二公子入内院的大哥身上,一顿家法板子差点把大哥打残,后来因了这事,大哥一直愤愤不平,亲兄妹间也日益疏离。
季青碧望向南墙六扇楹窗,目光游离。
大哥季清羽是嫡长子,也是自己的胞兄,不仅长得好,人也聪敏异常,季尚书初时对于这个儿子十分喜爱,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希望他能通过科举入仕,光耀门楣。但渐渐大了之后,大哥聪慧不减,但心思却日渐从圣贤书中抽离,转移到武学之上,考取了生员之后便不肯再考。反而拜了镖局一名颇有名望的老镖师为师,兵书是倒背如流,圣贤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为此,季尚书头痛不已,家法板子屡屡上身,但大哥的脾气也梗得很,依然我行我素,死不悔改,令到季尚书无可奈何,也只得随他去了。
到后来季青碧出生之后,季尚书便把这份往昔对大哥的喜爱,转移到这个四女儿的身上。
季青碧之所以得以被季尚书视若掌上明珠,有两个因素。一是画画得好,十二岁的时候就能画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空旷寂廖的意境;二是书法写得好,笔走龙蛇,铁事银钩,颇有男子气魄,把一手柳体书写得力透纸背,让一直祟尚柳体的季尚书赞许不已,对这个四女儿又多了几分喜爱。
那个时候,自己的生母苏氏与季尚书感情尚好,看到父亲如此疼爱自己,苏氏忍不住摇头:“一个大家闺秀,字体理应娟秀可人,可泠姐儿这粗犷豪放如男儿体,可怎生是好?要是被婆家嫌弃了去……”
谁知季尚书昂头抱起这个爱不释手的四女儿,回头应苏氏:“我这个女儿,有男儿之志,哪里是普通官宦人家配得上的?!”
一番话说得苏氏含笑无语,摇头任由他去了。
可是,有多么喜爱自己,就对大哥及其他兄弟姐妹有多么疏远,季尚书爱憎如此分明,而自己一直沉浸在这份溺爱之中,无知无觉,等到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树敌万千,其中竟包括自己的胞兄与胞姐!
她的胞姐,也就是府上的二小姐,当年自己的生母苏氏怀上龙凤胎,大哥先出生,二姐迟了约摸半个时辰,屈居其下。一举得儿得女,这让初为人父的季尚书欣喜若狂,大宴宾客,摆了三天流水席,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苏氏生了龙凤胎,身子过了好些年才恢复过来,后来才有了她。
按理说,同父同母,感情应该比那些同父异母的庶兄庶妹来得更真切才是,而今回想起,却不知道自己何时疏淡了这份亲情。这样的想法让季青碧十分吃惊,如同前世看到一向与自己不和的大哥奋不顾身前来救自己一样愕然。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看到自家小姐看着楹窗,眉头越蹙越紧,两眼发直,目光呆滞,崔妈妈彻底着了慌,忙抓住季青碧的手不住来回摇晃:“泠姐儿醒来。”
季青碧猛然清醒过来,纳闷回头:“崔妈妈?”
崔妈妈看着自家小姐像中了魔障似的,心里慌得一点底都没有,一边轻拍着季青碧的手背安抚着,一边回头道:“如眉,我看小姐这副清形,是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天一亮我就过落枫阁去,请曾姨娘过来陪陪小姐,再去找老爷……”
这个时候,季青碧忽道:“崔妈妈,为何不把娘亲找来,却偏偏要找曾姨娘过来?”
崔妈妈与如眉齐齐望她,皆露出惊愕的神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