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迅捷的战役结束,大军正在接收敌营的马匹及犹未烧完的粮草,并重新整备队伍。
方才还是火光弥夜,杀声震天,突然又回归寂静黑夜,点点火把如落星,偶尔传来士兵行动说话的声音。
劭仪牵马而立,抬头发现浓云愈盛,将月华尽数遮挡,也幸亏如此,让她看不清前头满地尸首,血流成河。
她将马交给李玦,自己走到卓劭正身边,“大哥,你看这云,我担心会有一场暴雨将至。”
卓劭正抬眸观天片刻,回道:“极有可能,这‘虞洞山’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微一思忖,他对手下兵士道:“传令下去,立刻整军出发!”
大军本打算出了‘虞洞山’地界便扎营休憩,谁知,刚离开敌营之处不到半个时辰,天空突然劈来一道闪电,接着雷声乍起,两旁山岭送来呜咽的风声,绵延如长龙的火把焰心斜飘,被吹灭半数。
“快!后面的加快速度!”
催军指令一声声传向后方,劭仪与卓劭正骑马并驱,李玦,樊兆,和阿瑛在后头不远处。
卓劭正攒起眉头,借着闪电看清前面的路,说道:“不足百米就出这山谷了,到了前头平原之地就可扎营,不知这雨可否等得及。”
一滴雨嗒地落在劭仪鼻尖,她食指一抚,抬头望一眼,苦笑着朝卓劭正道:“看来它是等不及了……”
话音还未落,簌——簌——簌,仿佛有奇怪的声音穿透风声飞来,劭仪一惊,噌!一声闷响,她低头一瞥,一只利箭斜斜没入马蹄之下,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有埋伏——!”这便听得后头喊声四起。
卓劭正大惊,勒马拔剑,挥剑挡下两箭,“保护小姐!”他大声吩咐身旁将士,数人围向劭仪,替她挡住四方来箭。
心仿佛一下子吊到了嗓子口,连呼吸都受了阻滞,咚咚咚地混乱一片,劭仪目光朝两侧幽岭搜寻,看不到敌人,只能看到自阴森黑暗中不断飞来的箭矢。
大雨这时偏偏不合时宜地砸落,对受袭的卓家军来说,真是雪上加霜。
雨熄灭了所有火光,到处是刀起箭落的叮叮声,中箭之人的哀嚎声,劭仪眼前满是淋漓的雨水,耳中是混乱茫然的天地,天空又是一道亮光,她惊见围着她的将士中箭倒下,突然中箭受惊的马匹仰蹄直立,劭仪直接从马背仰面跌落,她浑身泥水站起身来,大口喘着气,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淡淡的血腥味,飘在四周,她明白,死亡离自己只在咫尺,极端的无助与仓皇瞬间盈满全身,血液仿佛已经流失殆尽,只余无尽的冰冷。
“劭仪——!”
一声清晰的呼唤打破她周身的混沌,是李玦的声音!似远又近,突然,手被人一把握住,人也被拉着往前跑,对方掌间的温度让她立生贪恋,仿佛找到了救赎,劭仪紧紧回握。
李玦不断挡下飞来的箭矢,护着劭仪往山脚跑。
劭仪不知李玦是如何在这样的混乱和黑暗之中找到她的,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李玦的侧脸在她眼前蓦然一现,他紧咬着牙关,眉目如刃,浑身散发视死决然的凛冽英气,与平时内敛清俊的他判若两人,这一幕就像被那道闪电劈入了劭仪的脑海,多少年之后依然清晰如刻。
到了山脚,李玦拉着劭仪蹲下,在黑暗中说道:“放心,元帅他没事,已指挥大军往两侧山脚撤退躲避箭矢,他们会趁雨夜不能视物之机反攻而上,我们就待在这里等他们消息。”
他依旧紧握她的手,劭仪点了点头,一想他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仍有箭矢自他们头顶飞过,偶有不知哪方的尸体从山上滚落,渐渐地箭矢少了,雨势也缓了,李玦突然意识到两人紧握的双手,心跳不受控地加快,可是劭仪紧紧握着他,像害怕被丢弃,害怕迷失的孩子,感觉到她此刻的依赖,李玦深知这不过是短暂不期的一刻,心头不由更为珍惜。
不知过了多久,劭仪正琢磨着偷袭他们的究竟是谁,头顶的山林中突然跳下来一个人,李玦一跃而起,护在劭仪前头,旋索枪瞬间已对准来人的喉头。
“别!是我!是我!”樊兆唬了一跳,忙对着李玦喊。
两人都松了口气,劭仪站起身,忙问樊兆:“阿瑛姑娘呢?”
樊兆将手里弓箭往肩头一背:“没事,她会些功夫,及时跟着大军撤到了山脚,应该就在前头。”
劭仪放下心来,又问:“现在情况如何?”
樊兆道:“已经全部拿下了,对方不过百来人,像是死士,行动目标好像是元帅。”
“我大哥现在何处?”
“活捉了几人,元帅就在前头百米处,试图找出主谋。”
劭仪三人往卓劭正所在行去,骤雨初歇,火把亦被重新燃了起来,抓住的俘虏被兵刃压制在地,泥水浸没他们半边脸颊。
卓劭正居高临下厉声问:“是谁指使你们的?”
其中一人自泥水中昂起头,啐了一口,恶狠狠道:“卓劭正!你这个伪君子!我要杀了你!”
卓劭正觉得此人声音甚是耳熟,命令道:“把他押起来!”
两将士将说话之人拉起来,反手拿住。
卓劭正从旁人处取过火把,走近往他脸侧一照,对方发髻散乱,污泥满脸,一时看不出容貌,仔细辨认后,卓劭正万分惊讶:“王顶横?!怎么会是你?!”
王顶横浑身骤燃起熊熊仇怒,拼死挣扎着扑向卓劭正。两将士齐力将他按跪地上。
“你不是已经回琅州了吗?”
卓劭正问话间,劭仪突然瞥见两只利箭自右上方的山岭间疾速飞来,她心一惊,忙喊道:“小心!”
众人还未反应,箭已刺穿了抓着王顶横的将士身体,王顶横只愣了短短一秒,下一瞬突然从袖里拔出一柄匕首,朝着卓劭正甲胄缝隙狠狠刺去!
距离太短,卓劭正急忙后退,却已避之不及,“大哥——!”劭仪想都没想,飞身而至挡在了卓劭正面前。
仿佛感觉到噗一声沉闷轻响,尖锐的匕首已经插入了劭仪的心口。
“劭仪——!”她最后听到李玦和大哥凄厉的呼喊,世界随即失去了所有声响。
卓劭正一手托住劭仪倒下的身子,一手拔剑,直直刺入了王顶横的腹部。
劭仪眼眸无力地睁着,时间仿佛止住了流逝的脚步,她看向岭间,四周的火光让远处更显漆黑幽暗,她目光虚空地望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唯一还能听到的,是自己心头响起的,如同寺庙古钟那样缓荡空灵的声音,薛翔!是我输了吗?最终还是我输了吗?这是‘虞洞山’的尽头吗?不,是‘虞洞关’,‘关开应劫,一死而得一生’,原来是要用她的死,换来大哥的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是一语成谶……她终于失力地耷拉下眼帘。
薛翔并未离去,他垂手握弓站在岭间,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那片火光的中心,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看见有士兵往这方搜来,他才索然无味的一甩手,扔下了弓箭,转身消失。
王顶横看见卓劭正眼中的痛怒,满口鲜血却哈哈大笑,咬牙恨道:“终于,也让你尝到失去至亲的滋味!”
卓劭正急急看一眼劭仪伤势,转头怒吼:“你到底在说什么?!”
王顶横倒在地上,斜目瞪着卓劭正,话已无力:“你杀我妻儿……”
卓劭正无暇细问,打横抱起劭仪,朝王顶横怒喊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还有妻儿!!”说罢转身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来人啊!快!扎营!随军的大夫在哪里?!快去把他们找来!再派人去最近的镇子找大夫,把最好的大夫通通给我找来!”
王顶横眸中闪动将死的痛楚和无法言说的疑惑,就这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玦在看到劭仪心口涌出的鲜血时已彻底失去了反应能力,仿佛是突然被梦魇罩住了手脚,只是呆呆地站着,眸中没有了焦距,额上渗出的冷汗混着未干的雨水自鬓边滑落。
阿瑛和樊兆也愣在了这突来的一幕中,甫一清醒就赶紧追着卓劭正脚步而去。樊兆不见李玦跟来,回头见他傻站不动,便跑回来拽他,焦急道:“你在干什么呢?!”手一搭上李玦手臂,这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樊兆心头一骇,走近他,盯着他失去血色的脸,试探着唤了声:“李玦?”
李玦眼含战兢,缓缓地看了眼樊兆,突然间,胸口起伏,微微喘着气,他往劭仪那方望了片刻,眼神突然一震,仿佛是幡然恍悟,下一瞬猛地推开樊兆,丢下手中的旋索枪,发疯一般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一路追向劭仪。
樊兆不由愣住,回神后望向李玦的背影,不由为他心痛不已,低头间,见李玦旋索枪上原本傲然凌厉的盘龙,如今沉淹在污泥里若影若现,他深深叹了口气,默默将它拾起。
卓劭正抱着劭仪疾走,劭仪的手无力悬着,轻轻地颠着,她感觉自己像被束缚在了冰冷虚空的茧里,原来随死亡而来的,不是疼痛,而是冰冷,麻木的冰冷……突然,指间传来了微微的温暖。
李玦追在后头,渐渐看清劭仪已无人色的面容,他一个趔趄,摔倒在了满地泥水之中,抬头间,望见劭仪耷拉在卓劭正背后的手,腕间戴着他的珊瑚镯子,沉沉地,毫无生气地悬着,这只手,就在刚刚,明明还那样紧紧地握着他,他爬起来,如同着魔般伸手追去,跟随在后头,边跑边抓住了劭仪的手指,冷如冰棱的手指。
劭仪朦胧的意识里想要看一眼那熟悉的温暖,她艰难地颤动眼睫,微弱地睁开一线,黑暗的视线里,就像望进了甬道尽头,出现微亮的光晕,李玦模糊的面容,蒙上了一层煎熬的悲伤,她突然觉得那样难过,那样无奈。
劭仪被抱进营帐,两人相触的手恍惚脱开,她彻底坠入了黑暗,李玦怔然失魂地伫立在营帐外,圆月重现光辉,终于褪去了不祥的血色,天地一片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