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几个,去那边!”
梁沛千背着凌如沣正欲迈步,便被叫住:“你站住。把他放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能干什么,不如死了痛快。”
梁沛千一惊,他并未依令放下,依旧将人负肩背着,面上笑着道:“我看这工程甚为浩大,再多人都不够,况且他只是累了,休息个一日半日就好了,今日他的活我替他干了,耽误不了什么,杀了岂不可惜。”
执鞭人看了凌如沣一会,又上下打量了梁沛千几眼,随及挥了挥鞭子道:“下去,下去!”
梁沛千心里暗舒口气,总算混了过去,差些被逼出手!
子夜,山崖之风夹着浓浓的湿气在山庄之内吹旋,生生在夏夜之中注进了初秋的冷瑟。
劭仪紧了紧身上的外衫,悄无声息地从客院之牢内走出,她已经命紫荆去盯着胡七和段义崖,看是否会与另外什么人接洽,而她,现在得去见一见小千,解了那岩洞之谜。
此时梁沛千及其他人皆刚被送回牢内,他揉了揉这副浑然欲散的骨头,纵使武艺傍身,仍是不堪此负,更何况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他目之所及的牢间内,那些本来身壮挺拔的朗朗男子,如今一个个如揉坏搓扁的泥团,歪倒在草堆之上,晕沉昏睡。
凌如沣就关在他的对面,此时闭着眼无力地靠在墙边,据梁沛千之前探脉所得,凌如沣的身体应该本就先天不足,再加之被虏后的折腾,便越发宛如风中残烛,他必须尽力挽救这渐灭的烛火。
梁沛千正烦恼着如何能避过那牢前守卫溜他出去,却意外瞥见一团不及拳头大小的绒球,一溜一溜,正堂而皇之地顶着一只小馒头从牢门外直直地溜进了凌如沣的牢间之内。
它停留在凌如沣手边,将馒头放入他手中,然后滴溜着两只漆黑如豆的眼睛,等候一旁。
凌如沣微睁了睁眼,将馒头掰成大小两半,那绒球取了小的一半,两爪一抓,便捧着吃了起来。
梁沛千心内称奇,但想到他是凌霄之子,便对他亦豢养珍兽一事不觉稀奇,这能通人性的绒鼠倒令梁沛千突然心生一计。
天牢外间,两守卫为抵深夜的困肫寂寥备了简单的夜宵在桌,两人边吃边侃,聊以解闷。
其中一个矮胖些的,一脚跷在长板凳上,一手抛丢了个瓜子入口,哈哈笑了一声,可下一瞬这笑声已是嘎然而止,只见他两眼盯着一处猛眨,料是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另一个高瘦些的奇怪问道:“看什么呢?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矮胖子呆板着面容道:“我看见两只窝窝头,相叠相驼,就这么耸出门去了,你说我是不是见鬼了?”
“有病吧你,是不是饿得眼花了?窝窝头在这儿呢!”高瘦子说着便将桌上的窝窝头塞进对方嘴里。
矮胖子边嚼边自顾疑惑不定,谁知他这时又瞥见了那门边半隐半现的小白影,这下他心里笃定不是自个儿眼花,为探究竟,他起身便寻了过去。
“去哪呢你?”高瘦子喊他不及。
片刻后只听他在门外唤道:“快来看,我没眼花!”
听他一说,高瘦子也起了好奇之心,便起身循声而去。
两人站在离天牢大门几步之遥外,四处张望了片刻,一个身影倏忽从他们身后掠过,如一阵过水无波的微风。
高瘦子目光在外头寻了圈问:“在哪呢?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矮胖子抓了抓脑门:“奇怪,明明刚刚还在,怎么一眨眼不见了!”
“你是在耍我吗?”高瘦子说着一巴掌拍在矮胖子后脑勺。
“啊哟!干嘛打人!我没耍你啊!”……两守卫的声音被梁沛千远远甩在身后,消弥在夜色之中。
劭仪曲绕外围,一路躲藏着向山庄东边的天牢方向去,途经中院后头一条小径,本来只一眼幽幽月色,娑娑树影,突然前头晃来两盏红漾漾的灯笼之火,劭仪一惊,下意识地便往旁边一棵张扬着繁枝的巨松后面躲去。
在她全然无备之时竟猛得撞上了树后的另一身影,她一惊之下思绪骤乱,只下意识想要后退,躲开眼前之险,却忘了不远处真正渐近的危险。
黑影见状立即伸臂一揽,将她整个人搂进怀中,一手掌扶着她后脑,令她的脸深埋在自己胸膛,同时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我!”
跌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劭仪已知道他是谁,只因他身上那有些特别的清竹般的淡雅之气,此时夹杂了少许汗味,看来他今日也是够辛苦的。
提着灯笼的巡卫慢步缓踱,巡视四周,他们正要路过古松,梁沛千与劭仪保持着相拥的姿势,摒息凝动,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劭仪紧贴在他胸前,他怦然有力的心跳之声清晰入耳,本来一切为势所迫,固是暧/昧之极,劭仪也坦然于心,可就这么静静凝听着他心内沉稳的律动,她错觉那律动隐隐加快,连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本来瑟冷的身体渐渐有暖气在周身升腾,只是不知这温暖是从他身上传来,还是从自己心中漫来。
巡卫渐渐走远,小径终于又变回一条冷幽的月下之途,古松后面,梁沛千发现劭仪异常乖巧地待在自己怀里,这使他心内莫名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明知这不是贪享的时机却愣是不舍松手,又怕惹她反感,他无奈放松了怀抱,手臂却仍环着她,微低着头对上她方抬起的双眸,问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他的声音因轻而柔,仿佛融进了他的关爱,劭仪看着他依旧无忧戏谑的浅笑,和此时温柔如水的眼神,只觉一时错愣恍惘,下一秒她忽地低下头来,自然地退离他的怀抱,声音无波地道:“我不冷。”
再抬头时,她眼中一扫迷惘,只映出清冷的月光,说道:“我正好要去找你。”
半刻之后,古松之下少了两个身影,而古松之上却多了两个。
劭仪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位置,那松针扎得她直觉刺痒。
梁沛千忙伸手拉扶了她一把,道:“你别乱动,小心摔了下去。”
劭仪无奈:“还不是你找的好地方,不摔死也要被扎死。”
梁沛千却是得意一笑,道:“这地方他们刚巡过,短时间定不会再来,与其它地方相比,这里岂不最安全,何况……能坐能靠,多好。”
说着他真两手交叉于脑后,身子往旁边的树干上一靠,一副惬意的样子,又玩味地道:“你方才说,你这是特意去找我的?”
劭仪本欲说正题,被他一问便转到了心中疑问,她问道:“你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梁沛千挑了挑眉,道:“这个嘛,说来话长,还得多谢那凌如沣的帮忙。”
“你找到凌如沣了?!”
梁沛千点了点头,复又问:“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他找了半个山庄都没找到关她之处。
劭仪沉默了一瞬,道:“这个也是说来话长。”
梁沛千顿觉无语。
两人说至正题,梁沛千神色整肃道:“其实我也正是要去找你,有要事相告。”
劭仪静听不扰。
“你猜今日我在那岩洞之中发现了什么?”
劭仪眼光一凛:“我正要问你此事。”
梁沛千随及将洞中所见事无俱细一一述之,劭仪大惊,“你是说他们在大量铸炼兵器?”
梁沛千点头,劭仪突然想到沈沉傲提及的另一件事,不禁猜测这'断崖山庄'暗造兵器一事会否与律羯侵扰边境暗有关联,若是,他们便是犯了通番卖国的死罪,若不是,那这些兵器又是为何而造?疑惑间她又思及一事,问道:“按你所述,那岩洞外的通道异常复杂,极易使人迷路,你可有注意他们是如何辨路的?”
梁沛千想到自己开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回程途中才想明白,他道:“起先我也看不出究竟,后来发现他们常不经意地触摸岩壁,尤其是在分岔路口,便备感奇怪,直至想到来时在岩洞之外曾看见的巨大飞瀑,方明白过来。”
他说到这儿侧眼看向了劭仪,猜她必也已经明白,果然见她眉间一抹思量,轻点下头,说道:“原来如此,外有巨瀑则洞内必潮,而铸炼兵器必需巨大的熔炉,里头定然燥热难当,与洞相通之道必偏干燥。”
梁沛千看着她的笑眼中带了欣赏之色,不过他又思及一事,神色顿显凝重,道:“另外,凌如沣的身子恐怕已撑不过七日。”
劭仪微蹙着眉道:“此事七日之内定会解决。”
现下只等看紫荆那边有何消息了。
劭仪转头看向梁沛千,道:“我们该回去了,时间久了恐会暴露。”
梁沛千点了点头,旋即一跃而去,轻稳地落于树下,又转过身子,大展双臂,一脸不吝相助的笑意,似是在说“大胆跳吧,我会接着你的!”
劭仪看着他眼中的促狭,再看那上下之间的落差,犹豫不已,心里暗骂,难怪方才他选了个这么高的枝桠,原来早就设计了此刻捉弄于她,虽然观之可惧,但你既敢接,我又岂有不敢跳之理。
她闭上眼便是一跃,任由自己飘然落下,梁沛千挑了挑眉,看她明明害怕却一脸无惧的模样,不免好笑。
他轻松将她打横接住,她的长发如一层黑色薄纱从他鬓边飘拂而下,令他的心柔软了一瞬,将她放下前,他还不忘掂上一掂,真轻!
劭仪直至两脚触地,才敢睁开双眼,怦怦乱跳的心才算落到实处,面上却是风雨不惊的平静,她望向他,目光真诚,凝视良久后认真地道:“多谢相助。”
梁沛千直觉她认真地古怪,这句多谢似是别有份量,他一时怔愣,再传来劭仪声音时便是“再见”二字,她说罢微微一笑便转身向西而去。
梁沛千情不自禁伸手又停滞半空,想挽留却不知为何,算了,任是再重要的话此刻都不是说的时机,他停了片刻亦转身向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