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仪离开的前一日,她坐在缓缓而行的马车之内,座旁放着她酬备的谢礼,正前往西郊'梵雀馆'。
明日离开之后恐无再见之期,姚姑娘的恩情她无论如何也想再当面言谢一次。
可当她站在'梵雀馆'门外时却有些懵了,只见木门半开半掩,本来悬着的一对大红灯笼,如今一个红褪半旧,一个残破滚地,争相提醒着她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劭仪推开虚掩的木门,走近馆内,里头陈设依旧,只是都蒙了薄尘,看样子已有月余不沾人迹,她只得拎了谢礼又退了出去。
正巧遇见一位路过的大娘,劭仪忙问:“这位大娘,您是住这附近的吗?”
大娘颇是热情:“是呀,就住这不远处。”
她看劭仪手里拎着东西,便猜:“姑娘是来这小酒馆寻人扑了空吧?”
劭仪点头。
“这小酒馆已经卖人了,新的老板下个月才来。”
“卖了?那原来的老板呢?”
“唉~姚老板啊~”大娘满口惋惜,“她的姑姑突染重病去世了,本来两人相依为命经营这酒馆,谁知突来变故,……许是太过伤心了,如今又无依无靠,便将酒馆卖了,她本人,听说是回乡了。”
“原来是这样。”劭仪也顿觉怅惋,若自己早些来找她兴许还能帮上些忙。
书院内,李玦一人独坐院中,手中书页半晌没翻过一张,整个人无精打采,眼神涣散。
自知道她要离开那刻起,他便如一颗落进深海的砂石,与世隔绝在冰冷的海水之中,只是恹恹下沉,却始终找不着落脚之地。
李玦不知该如何排遣萌生在这怅惘失落下的虚无烦躁之感。
徐朔将李玦的样子看在眼中,他负手一立,无奈地摇着头,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经过这一番变故,他对李玦的印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可说是完全改观,如今竟是天大的好感,这令他自己也倍觉诧异。
他悠悠地坐到李玦对面,试着用自己的方式为其排忧,“李大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就不会再烦恼了。”
对于他的好意,李玦顿觉不好意思,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示尴尬,又顺着徐朔的意道:“那你说说看吧。”
徐朔故意放低声音说道:“先生是女子之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那日先生被救回来时青丝未束的样子,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该看出来了。
李玦看向他,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其实我一直知道,因为小时候我就见过她。记得有次父亲问先生将来要嫁怎样的夫君,……”
李玦一声呛咳,好端端怎么说到这处了。
只听徐朔状似认真地回忆:“当时先生很认真的回答说,她要嫁给大英雄!父亲还哈哈大笑着表示赞赏,虽然我当时很小,可是先生那时眼中认真的神色,到如今我都记得!”
李玦此刻心情复杂地无以描述,有震动有希望又觉失望,全都因为徐朔那'大英雄'三个字。
不等他理清思绪,徐朔又对他扯出个大笑脸,说道:“你这次能将先生平安救回,这不就是英雄之举,我相信先生也定会这么认为的!”说完对李玦笑得意有所指。
李玦一口茶险些喷出,真不知这小子是如何从他的烦恼中看出了这么层意思。
徐朔一副心如明镜的样子,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生这样的女子谁都喜欢,没啥可不好意思的。”
这下李玦算是弄明白了,徐朔自认为对邵玉也有这'好逑'之意,于是想当然地认为与他正是同病相怜之人,李玦内心苦笑,徐朔那简单透明的敬慕之心与他那连自己都弄不懂的复杂心境又怎会一样。
他随口问道:“你会随她一起离开吗?”
只见徐朔思忖一会,回道:“不会!”
李玦有些讶异。
徐朔续道:“我要留在这里随师傅习一身武艺,还要向孔先生学习世间治学之道,所以不能离开!”
徐朔的话竟让李玦的心念有了一丝清明,他开口道:“徐朔,你将来定会成为了不起的男子汉。”
夜幕渐笼,灯火初上,院中一片暖漾的昏黄,方结束了为劭仪和香雪践行的晚膳,此时,李玦正斜靠在自己屋内的窗边,望向窗外。
习习夜风卷了月色的清冷扑面拂来,他远远注视着那厢屋里散出的温暖光晕,和里头正整理行装的忙碌身影。
香雪正来往穿梭着打点,而劭仪就侧身站在窗边的书案旁,低头整理要随身带走的书,她专注地一本本叠放,又用丝绸带子一垒垒系好,即使在深深黑夜,即使背着火光,在李玦眼中那抹身影总能给他带来熟悉温暖的依托归属之感,仿如一株在他心上开出的沙漠之花,如今她就要离去,他的心又将变作一片荒芜的沙漠。
他很想追随她去任何地方,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耐这么做。
当他心内正纷纷扰扰之时,远处的她突然侧过头望了过来,李玦心里一震,隔地远,又背着光,他看不清她此刻表情,她应该也一样看不清他的,可她却一直往这边看着,不曾转移视线。
劭仪望着与她以院相隔的李玦那厢的灯火有些失神,此时,他正静静地靠窗而望,她不知他是在欣赏夜色还是正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她只是觉得他背着光线的身影孤寂而落寞。
她记得这一年来,每次晚归,李玦屋内的灯火总是亮着,不经意间给予她莫名的安心,如今分别将至,她心里也依依有着不舍。
感受着她的注视,李玦心里仿佛有簇火苗开始跳动,那频率越来越快,温度越来越烫,灼得他立刻就想奔到她面前。
只差一秒他便要夺门而出,这时她却转过了视线,与香雪说了什么后走出了厢房,款款朝着他走来。
只见她立在院子内的一株桂花树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向着李玦招手,仿若月下仙子,李玦呆愣一刻,旋即快步出了屋子,向着她走去。
两人伫立相对,劭仪伸手轻触头顶枝叶,心有感慨道:“很快又到花开的时候,可惜今年我看不到。”
李玦顿感黯然。
“李玦,我们喝一杯吧。”劭仪突然看着他说,见他呆愣不语,又佯装不悦道:“如今你知道我是一介女流便不愿与我煮酒相谈了?”
李玦连连摇头,他只是从未见她饮过酒而己。
劭仪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石亭。
两人于石亭内落座,不一会香雪便端了壶好酒上桌,替两人斟好后又回屋里忙活开了。
劭仪饮了一小口便闭眼狠皱了下眉,李玦正好瞧见,低头无奈浅笑,明明不会喝酒却偏偏还要与他'煮酒相谈'。
只听她声音悠悠传来:“李玦,其实……邵玉并非我的真名,我叫劭仪,卓、劭、仪!不得已瞒了你这么久,万分抱歉。”
李玦并没有劭仪预想的反应,甚至连一丝吃惊也没有,他只是喃喃道:“劭仪,卓劭仪,原来你姓卓……”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姓她的名。
劭仪一边小心翼翼地瞧他,边说道:“恩,我姓卓,洛州卓家的卓……”
许久后李玦才消化她这话中之意,遂猛地看向她,怔怔地问:“你是……義侯的女儿?”
劭仪轻轻点了点头。
李玦早猜到她定是大户人家之女,却不料是显赫一方的卓家,她的身份竟然尊贵至此,就宛如天上的凤凰,而自己充其量只是地上的山鸡,这一刻他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无边的自惭与怅然。
劭仪看他神色,有些担忧道:“你说过不在乎我是谁,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李玦闻言定定望向她的眼眸,那熟悉的神采让他明白,对他而言她只是她,其它都不重要,李玦朝她点头而笑,道:“说过的话自然要算数。”
劭仪总算放下心来。
几杯浊酒下肚,不知何时开始两人已经坐到了石亭台阶之上,李玦倒没多少醉意,劭仪却脸色微红,眼神稍显迷离,她痴痴地望着浸在淡淡月色之中的璀璨星河,只觉颗颗都在朝她眨眼,她唇边带着天真的笑意,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儿时的趣事和憾事,口齿倒算清晰,李玦眼神柔和地看着她的侧脸,铭记着她这不同以往的珍贵模样,忆起除夕夜那晚,李玦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原来除了谈及家国天下,多喝几杯酒也会让她絮叨起来。
“李玦,你将来想成为怎样的人呢?”她突然问。
李玦几乎脱口而出,“大英雄……一样的人吧。”后面几个字轻了些,不确定了些,说完他才觉尴尬万分。
只见劭仪哈哈大笑起来,李玦一愣,又见她突然双手交叠,捂嘴噤笑,然后偷偷瞥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她解释道:“我不是取笑你,只是…你一副文弱的样子,答案却让人意想不到。”
李玦也笑了,的确是,他和“英雄”两个字有点不搭边。
劭仪抬头望天,缓声道:“我想你说的大英雄应该是指'救天下、拯苍生'那样的人吧,其实,在我遇难时,你能够不惧危险,只身前来相救,对我来说已经是英雄了呢。”说完对他粲然一笑。
李玦内心波澜起伏,很想告诉她,其实他并不想做什么'大英雄',只是想成为她心里的英雄而已。
“啊,对了!”她突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对仍愣坐在地看她的李玦说:“等我一下,很快回来!”
说罢迈着轻飘的脚步,仿如蹁跹的舞步,向着屋里奔去,李玦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她真像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女,那样天真无忧。
她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幅画卷,坐下后缓缓将其展开,画的底部绘有千丈国土,万里江山,丰饶雄浑,而茫茫天际处,有一只蓄势展翅的雄鹰,气势磅礡,浑身散发即将一飞冲天的凌厉。
李玦仿佛被勾住了魂魄,感觉胸中充斥着一股勃发之气。
“这幅画是我机缘巧合而得,与我颇为有缘,是这次随行之物中我最喜爱的,现在转赠于你。”劭仪将画卷递到他手里。
李玦双手捧着,欲拒还休。
劭仪道:“放心,这不是什么千金之墨,而且,我是觉得它和你也颇为有缘才肯不吝相送。”
有缘?李玦迷惑,“此话何解?”
只见劭仪俏皮灵动地笑起,眼里盛着只在微醉后才有的娇魅,她故作认真道:“你看,这上头有只雄鹰,而且非——常之大,反过来念可不就是你要的'大、鹰、雄'!”说完自顾自地哈哈笑了起来。
李玦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幼稚牵强得令人无语的理由,回味一番后也不禁莞尔。
许久后,李玦问劭仪:“你呢?你将来想做什么?”
劭仪一时无法回答,她只盼有朝一日卓家可以一统江山,坐拥真正的太平天下,至于其它,她似乎从未想过。
思忖片刻,她抬臂自上而下反手空抚了下自己的衣襟,将这一身儒生行头向李玦展示一番,随后笑道:“我就想做这样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