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逐人的夜晚,驿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匆匆赶路,只见滚滚轻尘随马,直直往益州城方向奔踏而去。
料峭早春,万物都还未尝轻暖,如同一个月前刚刚易主的益州城,原城中权贵都似在攻城之前就得到消息,大多席卷财物望风而遁了,守城将领更是一听说来人便弃城而逃,惟剩下惶惶恐恐,不知何去何从的城中百姓。
如今一个月过去,大伙的内心已渐安稳,自然地又过起了往常日子,只因当初那群鼠遁之人的一番作蹋,集市略显散乱清冷。
未至晌午,名为‘谢春楼’的酒楼内此时颇为热闹,大堂中的一桌,一个说书的正绘声绘色向围观百姓讲述卓家军镇贼寇的丰功伟绩。引得靠门口一桌上的两个书生一番感慨:“如今这益州城归了義侯,没了那群爱作乱的人,我们老百姓该有好日子过了。”
“说起来卓家军还真不枉仁义之师的名号,进城之后便安抚百姓,整顿秩序,丝毫不加为难。”
“确实。”……
李玦正坐在酒楼外的石阶上,不时往里头张望,他有些蓬乱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散了的额发在半张脸上落下阴影,使人难辨俊丑,而那身衣衫,虽不至褴褛,却也足够破旧。
他听着里头两人的议论,关于内容他没兴趣,他只关心他们何时能吃完,有无剩饭余菜以解他辘辘饥肠,瘦骨嶙峋的他已几天未进一餐,只吃了些野菜野果,早已食不裹腹,不远处的包子摊时不时飘来阵阵香味,薰得他直吞口水,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用手背抹了抹鼻头,缩缩身子继续等。
在这贼匪横行的乱世,像他这样的孤儿想找口饭吃着实太难,他已经到处流浪多年,目不识丁的他想找份体力活糊口,又被嫌弃年小瘦弱,辗转各地,备受欺凌,能活至今日已是不易。
恰时,眼前一晃而过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李玦不由地想起儿时的自己,不禁多看了几眼。
只见男孩偷偷靠近包子铺,待掌铺的粗汉甫一背身,男孩便捞起了一只包子撒腿就想跑,李玦身不自控地倏然起身,几步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对视间俱是一愣,李玦见男孩眼中又惊又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淡淡开口,好言相劝道:“男子汉不可做这鸡鸣狗盗之事。”
掌铺粗汉听得声音转过身来,男孩顿时惊了一惊,忿恨地看了李玦一眼,甩开手就跑,白蓬蓬的包子掉落,咕噜噜滚落一旁,掌铺粗汉见状也是一愣,旋即朝那小乞丐逃走的方向声色俱厉地嚷骂道:“小杂碎!让老子捸到试试!”
李玦半举着自尘土中捡起的包子站在铺子前,看着掌铺的,一时间拿也不是,还也不是,粗汉打量了他一眼,不耐烦道:“送你了,送你了,快走开,别碍我生意。”
李玦只得讪讪然走回石阶又坐了下来。
小乞丐飞也似地逃,冷不防撞上了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方才一幕的女子,他跌坐地上,转眼又飞快地爬起,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哪来的野小子,你没事吧小姐?”身边的丫鬟急急地拍了拍女子的裙摆。
女子道:“我没事,香雪,你去买一打包子来。”说完便径自朝李玦坐的台阶走去。
“包子?哦!”唤作香雪的丫鬟显然不明所以。
李玦此时看着手中脏兮兮的包子,心咚咚地跳,太想吃反而下不了口,他小心翼翼地拍掉沾在上面的尘土,正打算一口咬下去,头顶却传来了一个女子清洌悦耳的声音:“那个太脏,别吃了。”
李玦诧异抬头,一瞬间,只觉眼前的世界天翻地覆,心头若有波涛万丈,汹涌而来,令他喘息惟艰,说话的女子近距站在他的面前,她有着从容沉静的面容,静切隽秀的眉目,清澈透亮的双眸,身姿绰约,风骨卓然,她对他浅浅而笑,眼中的光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李玦痴痴地站起,不敢相信她是在同自己说话,女子突然递给他一个包袱,李玦捧在怀里,低头一瞧,竟是一打的包子,白蓬蓬冒着热气,“吃这些吧!”她对他说道,又对身边丫鬟道:“香雪,拿十两银子给我。”
“哦!”香雪递上银子,女子接过也放到了李玦怀里,“这些银子拿去买些衣衫,然后找个生计,好好过日子。”她的声音从始至终淡定从容,却有着不容拒绝的气魄,说完对着他鼓励地一笑,随后转身离去。
李玦呆呆站在原地,望着她飘然远去的背影,怀疑自己是路遇了心怀慈悲的神仙,内心波澜万丈的同时,又隐隐夹杂一丝莫名的怅然。
“小姐,你为何对那个穷酸小子如此地好?”香雪不解。
卓劭(shao)仪淡然一笑,说道:“定一个人的禀性,当视其穷时所不为,贫时所不取,一句'男子汉不做鸡鸣狗盗之事'可见此人内心淳良端正,在贫苦之时尚能如此,实为不易,我欣赏他的气节,便想略尽绵力,助他渡过难关。”
“原来如此。”香雪连连点头。
“就是她们!跟上!”李玦飘乎的思绪被身后来人的说话声激醒,转身就见三个粗旷莽汉与他擦身而过,鬼鬼祟祟尾随刚才的女子而去,他流浪多年,遇人无数,这几人一看便知是盗匪一类,绝非良民,心里顿觉不妥,便也悄悄跟了去。
只见几人一路尾随女子穿街走巷,竟是将益州街市走了个遍,尾随之人虽未找着下手之机,却也毫不松懈,愣是紧随不弃,李玦颇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边猛啃包子,接济体力,边远远跟着,直至女子上了一辆静候在郊外的黑色马车,车夫驾地一声吼,马车便扬尘而去。
三个莽汉似是错失了良机,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
李玦松了一口气,转而遥望着马车往出城的方向渐渐消失,想着:“原来她出城了,应是再无相见之期了吧。”他意兴阑珊地踩着步子,心里念着:“一场梦,只是一场梦,就当一场梦。”
正当此时,方才的莽汉不期然地又出现在他眼前,他定睛一瞧,对方的人数骤然从三人变作七八人,手里更提着明晃晃的刀剑,气势汹汹往林中急走而去。
李玦呆愣片刻,心想不妙!那是出城的捷径,他们要去劫马车,绝对错不了!他想到两女子身边只有一个车夫,慌得丢了手里的包子,拔腿直追!
马车里,香雪见卓劭仪正闭目养神,便摒息静候,生怕吵了小姐休息。卓劭仪实则正思忖着此行之后她该做的事。“听闻原来益州虽繁华但财富都集中于城中权贵之手,他们更是罔顾法度,恃强凌弱,百姓生活也是苦不堪言,刚易主时,城中贫民居多,乞丐遍地,贼盗横行,如今新郡首上任,雷厉风行的治郡手段固然可遏制恶匪猖獗,但因大多贫苦之家的小孩从未受教,遑论知道何可为,何不可为,再加之挨饿受冻,岂不是逼着他们走上贼匪之路!如今之计,我必要禀明爹,让他同意我……”
马车猛然急停,硬生生打断她的思绪,她轻蹙眉头,只听得外面有粗旷洪亮的人声响起:“想要安然过去,就乖乖留下买路钱!”
香雪闻声一个紧张,伸手便想掀帘一探,被劭仪及时制止,她轻摇了下头,示意香雪噤声,静观其变。
“各位大哥,我们只是普通路人,并无什么家财,何不行行好,让我们过了吧!”车夫措词恳切,语气却是不可察觉地淡然。
为首的悍匪丝毫未觉,仍嚣张道:“少哆嗦,我们已打听过,车中女子出手阔绰,定是身家不菲,若是不上交了来,我等便绑了那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换得赎款或是干脆卖了,都可捞得一笔,岂不美哉?”
身后几人也乐不可支地一同笑起。车夫闻言只是冷冷一笑。
马车中,卓劭仪倒是松了口气,她竟未发觉被人盯上,眼下看来他们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不过是想劫财的普通贼匪。她牵住香雪的手,对着异常紧张的香雪意味深长地一笑,香雪当即明白她们不会有事。
李玦连摔带爬一路跟来,此时心急如焚地躲在路边林中,忐忑地看着车夫与贼匪僵持,一时无措。
贼匪见车夫一副不予理睬的样子,顿时光火,拎起大刀就往他砍去。李玦大惊,心想死就死吧,权当报了那女子方才恩情,他飞身冲出,拦腰撞向贼首。
那贼首断没想到会凭空杀出个程咬金,无防备下被他撞得横里踉跄了几下,欸地一声跌到一旁,连手中大刀也哐嘡落了地。
李玦忙喊:“快走,我来牵制他们。”说完又朝反应过来正待捡刀的贼首扑去。
车夫与其他的贼匪俱是一愣,卓劭仪也对车外忽起的骚动声大感诧异,忍不住掀帘望去,只见一个不相识的瘦弱少年,正拼命与身型比他大上一倍的贼匪头子互搏,贼匪竟是占不到一点便宜,少年的年纪最多与她相仿,此时却像是要将他全身的气血燃烧怠尽,用尽了一生一次的决绝与之抗衡,卓劭仪被他不要命的样子震慑住。
当其他几人举刀冲过来时,车夫也回过神来,一跃下马,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重剑,瞬间剑光频闪,只听得铛铛几声兵刃相接,贼匪应声倒地,正扭作一团的李玦和贼首这时也停下了动作,一时不能反应,待贼首理清状况,只见他的脸刹时比碧玉还绿,慌忙拔腿逃窜而去,剩下李玦仍跌坐在地愣看这剑法超群的车夫。
卓劭仪自马车上款款而下,向着李玦走去,车夫神色一紧,想要阻止,她对他淡然一笑道:“没事!”
她伸手将李玦扶起,道:“你没受伤吧?”
李玦浑然不理身上遍布的酸痛,边摇头,边木木然起身,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卓劭仪的脸,心想:“又见到她了。”
她此时正温柔注视他,黑曜石般灵动的眼眸中甚至有他的倒影,还未及看得更仔细,忽见她菀然一笑,那般颠倒众生,令他惊悸不已。
卓劭仪掏出一方绢帕放到他手里,道:“一会儿用它擦擦脸吧。”
见李玦仿若未闻地看着手里的帕子,她轻笑:“多谢小兄弟仗义相救,后会有期!”
他抬起头时,她已步上了马车,回到车厢内还不忘掀帘与他点头告别,当辘辘车轮杂沓着马蹄声远远消逝,李玦仍将目光紧锁在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释怀,后会有期?他真的能与她后会有期吗?
他看着那方淡黄的绢帕卷在自己满是泥沙的手中,顿时一惊,忙拈着一角揣进怀里,朝着最近的溪边急奔而去,他整个人趴在岸边异常仔细地搓洗双手,不经意瞧见了自己水中的倒影,头发蓬乱,污泥满脸,想起她递上绢帕时的笑意,他顿感失落至极,匆匆将透着凉意的溪水扑到脸上,用袖子随意抹了抹干,便颓然地坐在岸边。
呆愣许久后又取出绢帕摊在手里,帕子的右下角绣着两朵白玉兰,如她一般袅袅婷婷,隐约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李玦轻轻抚摸那细密的绣线,他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想到自己竟是以那副邋遢落拓的尊容站在她面前,心更是凉了一大截。
与她一日三别之后,如今他是再无可能把这邂逅当作美梦一场,恐怕他只能用他那注定卑微的一生来感恩怀念这场相遇,不知这是老天给他的一次馈赠还是一场折磨。他有些失魂地独坐岸边,未觉夕阳西下,暮色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