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马上下车命令起程,素影借拉开的缝隙看见纳兰天洌的一头黑发随风飘舞,张狂不羁,他被轮番熊抱,样子很无奈。
天帝一直昏睡着,素影在一旁为他擦汗。天帝痛苦地闭着眼,害了个梦魇,双手在空中乱抓,“老三,老三!”
梦境里,一片漆黑,只剩下清晰的话语。
“老三,朕,很喜欢你。”
“谢父皇的抬爱。”
“老三,朕的半壁江山都是你打下来的,太子之位,你当仁不让!”
“父皇,孩儿是庶出,不敢奢求太子之位,孩儿只想用一生来守护我卞国大好河山。”
“老三,这次你出征回来,朕便把旨拟好,朕一直不立储,你便等朕走后,拿着这份遗诏,登上朕的宝座。”
“知道了父皇,孩儿定不负父皇的期望!”
素影握住天帝乱抓的手,李福皱着眉头“皇上”一声,见天帝没反应,便由着素影握着。天帝死死拽住她的手,说:“老三,你活着为何不来找朕!”
没想到天帝竟这样看重三殿下,素影软了眉目,天帝在她面前不是一国之君,只是位平凡的慈父,“孩儿时时刻刻都想见父皇。”
天帝安心地睡去,撒开手掌。
李福对着素影摇摇头,“皇上醒来时若是记得你诓他,你,”接着用了素影常说的一句话,“哭都哭不赢。”
素影嘿嘿地笑,撒娇似的拽李福的袖子,“李公公不说,皇上当然记不起来啊。”
李福无奈,扯过自己的袖子,“杂家年岁老,你的小矫情杂家不懂,这些姿态还是做给有用的人看罢。”
素影眼前忽然闪现纳兰天洌的身影,脸颊滚烫得厉害。
天帝睁开眼睛时,人正在自己的寝殿中,纳兰天洌站在床前,穿着玄色华服,乌黑浓密的发在头顶挽了个髻,金圈固定,一张熟悉冷冽的脸庞上笑容清浅,天帝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
天帝直点头:“来,老三,坐在朕的床边。”
纳兰天洌眉毛忽然挑起,摇头,“臣不敢。”
天帝皱眉:“你与朕独自相处,也要以臣相称?坐下,告诉父皇,你是怎么从把守森严的陵墓中逃出来的?”
纳兰天洌只得坐下,眼睛弯成两轮弯月:“父皇,孩儿也没什么可说的,过程中,只是棺材难开,机关难过,费些脑筋而已。”
那些机关设计得和皇陵的不相上下,是人进去就必死无疑,天帝知晓他并不是如实相告,只是为了抚慰他才如此说。天帝心中一暖:“洌儿,再叫朕一声父皇。”
纳兰天洌笑着唤他一声:“父皇。”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声音传到了门外素影耳里,她不由得被笑声温暖,弯起了唇角。
三殿下未死的消息公布于众,和宫嫔妃和太后纷纷到天帝殿中长坐,像看猴子一样看他,那种眼神让纳兰天洌十分不爽,他的一张人皮面具已揭开,苍白的脸色与面容搭着,显得更加妖异魅惑,素影看着这幅陌生峻冷的脸庞和他一头如黑绸缎的发,很不适应。
皇后看到他活生生站在大殿中央,脸庞脱去从前的稚气,撒上一片漠然的成熟,沉稳且有魅力。他立在那里,仿佛天之骄子,天生就是受人瞩目的。皇后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难看,椅子竟也坐不稳,手死死扶住桌子,端庄沉静的皇后忽然如此失态,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嫔妃们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纳兰天洌冷眼看着一切,仿若事不关己,琥珀色的深眸中点染了冷笑,轻蔑至极。皇后不敢看他的眼睛,一直躲闪。
昭宁贵妃一直含笑望着纳兰天洌,注意到身旁的皇后不对劲,轻笑着挑挑眉毛,语气甚为关怀:“皇后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哆嗦上了?是不是炭加得不够?”她转身吩咐烧炭火的侍婢,“再多加一些炭,皇后……有些冷。”
这对母子的眼神阴冷,表面上都是关怀备至,皇后垂下眼睛,恢复了从前的优雅从容,“不必了,皇上,请允许回宫臣妾换套衣裳。”
太后缓缓转首,慈爱地笑道:“皇后想换衣服固然符合情理,但别叫人认为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在殿里坐着,那就不妥了。”
天帝冷冷看向皇后,“朕没想到你这样蛇蝎心肠,几年前的旧事你费尽心思收拢奴才瞒着,你以为朕不知道?皇后,你身为后宫表率,天下国母,理当扶持朕,关怀朕。洌儿有什么错,你为了一己私利,让废太子登上储君宝位不惜一切手段,竟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下毒谋害洌儿,还欲抽身事外,心思够缜密,也够狠,朕,惶恐不及。朕顾念与你多年夫妻情分和太后的劝诫,让你继续执掌凤印,打理六宫,却不曾想你屡教不改,野心更甚,敢动毒害朕的皇子的念头。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想狡辩什么?”
皇后跪在地上,闭了闭眼,眼泪瞬间落下,“臣妾,无话可说。”
天帝批阅奏折时,纳兰天洌坐在一旁饮茶,素影帮天帝研墨,鸟都不鸟他。
这张脸俊是俊,可看着太寒颤了,冷冰冰的更胜以往,她一点也不喜欢,看着他像看陌生人一样,所以,还是眼不见为净……
纳兰天洌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茶杯,眼神轻飘飘落在素影身上,他注意到她撩起袖子,露出半截光滑柔白且纤细的玉臂,拿着墨锭旋圈时,手劲非一般的狠,像是把那台砚当做了自己一样,他嘴边牵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良久,他轻声开口:“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希望父皇能恩准。”
天帝勾起嘴角抬头,看向的却不是他,而是静静研墨的素影。
素影被天帝促狭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舒服,对着天帝笑了下,皮笑肉不笑。
天帝把笔放到笔架上,也不打断她的动作,只是对纳兰天洌说:“还得看她是否同意。”
纳兰天洌清了声嗓子,“麻烦父皇了。”
素影听着听着觉得不大对劲,天帝又转过头看向她,素影茫然地伸脖子,食指对准自己的鼻尖,眼睛忽闪忽闪的,“我?”
天帝笑眯眯地,一张脸皱成了菊花。
素影腹诽,靠,扑克脸忽然笑得这么龌龊,太他丫的恐怖了,她觉得自己的汗毛在狂舞。
天帝道:“累不累,喝口茶吧?”
啊?
素影愣愣盯着他,忽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天帝马上起身到她旁边,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这么不小心。”
素影的鸡皮疙瘩扑簌簌掉下来,抖了一下。
天帝到一旁拿起自己的披风,刚欲体贴地盖到她身上,素影连退三大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阻止着天帝前进,十分痛苦道:“皇、皇、皇、皇上,您您您有事儿就说吧,奴才一定答应,毫无怨言。”
天帝闻言点点头,对纳兰天洌道:“下个月,草长莺飞的时节,选个好日子,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
素影才反应过来,忽然被纳兰天洌拉着跪下,听见纳兰天洌说:“谢父皇。”
素影心中一片感动,也叩下头谢恩。
天帝看着两人,笑意更深了。
大喜之日定在三月十五,宜屠宰宜安家宜祭祀,更宜嫁娶。
素影想,果然是个好日子,国际消费者权益日。
理解一下素影此时兴奋得已经颠倒农历阳历的心情。
二月中旬,天帝封三殿下为烈王,贤王退朝。烈王此时出征南疆,现下已经三月十二了,仍没有他的半点消息。王府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烈王殿下感念旧恩,将曾经的贤王妃接到自己府中,视如我母,一切如常。
素影仍留在宫中,却请旨照顾昭宁贵妃。
昭宁贵妃对她的冷漠态度让她巨受打击,必须向她解释明白不可。素影到了宁禧宫,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昭宁贵妃的寝殿,与她把一切道明白。
昭宁贵妃听完所有的话,知晓这位就是曾经的容若澜,冰霜般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过了一会儿笑容忽尔凝结,“这是欺君之罪。”
素影跪下与她说:“奴才和烈王殿下已有对策,这对策伤天害理,可奴才却不得不这么做。”
三月十四,婚期将至。
素影起了大早,穿上火红的嫁衣,戴着华贵的首饰,欣容在一旁看着,心中酸涩无比。
王爷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儿消息,素影近日的作为,像是执拗不改的孩子,所有人都劝诫她,三殿下不会回来,婚期得延后,可她一直坚持着,等待着,望穿秋水。素影相信他会如期回来,回来娶她,与自己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她何时用情如此深的,连自己都不知道了。
西凉王送来贺礼,是一对价值连城的玉手镯,精美纯净,素影很喜欢。
打扮完自己,素影对着铜镜轻轻一笑,摆弄着发髻吩咐道:“我要的马车准备好了?”
欣容抽搭两下鼻子,闷闷地应了。
素影亲自到了城门等待纳兰天洌得胜归来,日子正好是三月十五,城外一片绿油油的春色,果然草长莺飞,春意盎然,抬头可见天空碧蓝如洗,清澈幽远。
欣容心疼着她,怯怯道:“姑娘,天帝那边连个消息都没有,殿下不会回来的,这里是风口,姑娘别着凉了,我们还是回府吧?”
素影望着远方的空旷的地平线,带着安心的笑容执著道:“他会回来。”
欣容不语,只是到马车中把披风取来,轻轻与她穿上,守在一旁。
天上飞过一双大雁,两声鸣叫响彻云霄,她站在晨曦下静静等着,一个时辰,再一个时辰,再一个时辰……
不知何时,天边似雾一般的云朵聚集在一起,像是着了火一样,染红了整个天空。向远望去,一轮火热的夕阳藏在山腰处,红光遍布田野。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她浅笑着,忽然闭上眼,耳边有着气势雄伟的马蹄声。
他回来了。
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黑压压的影子,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传遍四野,轰轰的吼叫穿云裂电,如巨浪翻来。
盛气凌人地翻来。
沉重而渺小。
扫过,覆没。
素影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眼中再也没有其他人。
那个身影飞驰到她眼前,向她伸出手。
素影紧紧握住那只手,追逐着世上最后一抹阳光。身体轻转,她侧坐在马上,左边是坚冷的铠甲,他的胸膛。
他说:“我来晚了。”
她说:“你让我等了好久。”
他说:“你是我的。”
她说:“我是你的。”
天边的云热情地燃烧着,肆无忌惮地,点燃丛林,点燃草原,阳刚炽热的力量,融化每一寸冰雪。
那些伶仃无依的花朵,瞬间开放。
在这个冗长的,永不磨灭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