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天漓为她指了指远方,那一处正在激战,黑马和将士的黑袍凝成一滴墨污,点染在纯白如洗的雪场上,看起来有些莫名的诡异。
与纳兰天漓赏花赏景,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是再适合不过的了。他通读诗书满腹才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没事儿还能领领兵打打仗,就算抛却了身份地位,只凭着腹中的渊博学识与风华盖世的外表也足以令全卞国的女子趋之若鹜了。
这样的人只可为友不可为敌。
两人的话题转移到叛国的成毅将军,说是被人捉住,当场一把冷剑穿心而过,死得极为壮烈。
纳兰天漓轻轻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自知叛国的后果,却明知故犯,罪有应得,足可以千刀万剐,与他如此痛快的一死已经算是很便宜他了的。”
素影抬头,他的眼眸如深沉的海,有着她读不懂的情愫,似乎是隐藏在谦逊外表下的野心勃勃,又似乎是作为二十四孝子,对不得重用的痛苦反抗。
两人一聊便是两个时辰。
还是纳兰天漓先开的口:“天有些凉了,我们回营地吧。”
上山时天还没有全黑,可下山时就完全入夜了,看不清下山的路,再加上冰雪微融,很容易打滑,走路须得十分小心。
艰难困苦地,素影终于被他扶到了山脚下,她看着足有三尺高的短阶,心有些发颤。
纳兰天漓先跳了下去,约摸是顾忌着什么,并没有递过去手。
十一也刚从这处路过,看见素影同六哥一起下山,驻足,蹙眉,等着两人走过来。
素影轻笑,小心翼翼地下跳,一下子没站稳,撞着纳兰天漓向后退了几步。馨香扑面,他顺势将她抱住。
十一眉头蹙得更厉害,不想让素影难堪,便快步离开。
在他身后,有一道玄色身影静立在火光中,眼光淡淡地落在两人身上。
这一边,罪魁祸首发现自己肇事以后马上后退一步,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向纳兰天漓俯首道歉。
人都说眼大漏神,素影这两只水灵的大眼睛算是白长了。
十一悲叹一声追上纳兰天尘的脚步,自作聪明地劝纳兰天尘看开一些,男女之间并不只有风月感情,这样一面吃干醋委实憋屈。
不料,纳兰天尘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十一,你最近倒是沧桑了不少。”
十一摸摸鼻子,嘿嘿笑了一声:“最近和堂嫂混得比较多,跟她一比,我是沧桑不少。”
素影在远处轻轻打了个喷嚏。
纳兰天尘送她回到军帐,折身就走了。
也许是印象太过深刻,她能闻得到一股纳兰天尘专属的冷香。她心中一快,他回来了?
飞快撩起帐帘钻进去,纳兰天尘很悠闲地侧卧在她的床榻上,铠甲脱在一边,玄袍逶迤在床上,耷拉下来半截袍裾。一只长腿屈起,手稳稳撑着头,一副慵懒样儿,标准的勾引良家妇女姿势。
素影很满意自己相中的男子,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赞许。人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素影眼里,他穿衣服不穿衣服都这么受看。
解开棕褐色的披风,她忽然愣了一愣,然后抬头看了看纳兰天尘的表情。淡淡的,悠闲的,她没有捕捉到一丝气愤和醋意,便喜滋滋地挂起披风,准备明天一早再去还与纳兰天漓。
天色已晚,纳兰天尘眼中稍有些倦怠,望着她这么一会儿,差点睡着了。素影看得出来他已困乏不已,吹灭了蜡烛合衣睡在他身旁,不久就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很少睡得这么沉了。
素影十分心疼。黑暗中,她伸出手为纳兰天尘调整一个比较舒服的睡姿,撑着枕头,五指抚摸上他轮廓坚毅的脸庞,黑浓的眉,狭长的眼,高挺的鼻梁,柔软尖削的唇,轻轻地,不愿惊醒他。
枕上,两人的发交缠在一起,挣不脱分不清。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眼前的这个人,就算他骗了她,骗她放弃一切荣华富贵追随他,她也不会心生一点儿怨恨。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断肠崖上,她与纳兰天尘初遇,那幅画面是如此熟悉。她沉醉于梦境,唇边一直带着抹温和的笑。
清晨的第一抹流光划破迷雾时,素影便已经睡醒了,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手下是触感冰凉的被褥。她忽然睁开眼,迷离的水眸掺了些黯淡,她告诉自己:昨夜,在你枕畔睡着的人,是要承担大任的,他本该有满腔抱负得以实现。需要他的人远不止你一个。
她起床伸了一个懒腰,眼角瞥见桌案上的一张宣纸,纸面不平,明显有干涸的痕迹,仿佛写过了字。她上前看了看,纳兰天尘的字写得极好,好到她不知如何来形容。纸上的短短几行字,那样轻易地击碎她的防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突厥人不仅擅长骑射,也擅长医术,普通老百姓都会那么一丁点应急的本事,这就与卞国的老百姓差了一大截,人家军营中军医的医术就更是精湛,甚至可以用匕首当场动手术。突厥有不少医者,领******一军的谷贺王请旨遣来众多医者,帮助着军医救个死扶个伤,程序就简单了许多。
战场上,看见自己曾经差一点杀死的突厥士兵再次体力充沛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且差一点把自己杀死的感觉并不好受,所有的卞国将士都是如此认为的。
那感觉好比你看着虫子来气,把它一口吞掉,虫子却在你的肚子里繁衍下去,最后爬满胃肠一样恶心。玄武军军营中已经有人开始抓狂了。
冷玉潇同纳兰天尘在一同谋划,边走边说。走的这一路,将士们个个俯首拜见,好不威严。
冷玉潇严肃道:“这几日战况不甚乐观,突厥军人数不减,我军却损失严重。我已命人吩咐下去,将士们时刻准备,不得怠慢,接下来这仗,不知贤王有何打算?”
纳兰天尘思忖半晌,走到主帐与将士们说道:“此番突厥明明已显败势,却忽然回光返照,实力不容小觑,我军已聚集在平原处静等出兵。”他忽然沉下调子,语气中暗含不容忽视的霸气:“我军必得在平原处打败突厥军的第一军。传令下去,各部将领统帅不得耽误,明日清晨必得到平原指挥战役。明日一战,只能赢,不可败!”
诸位将领一齐抱拳,半点不敢马虎:“是!”
冷玉潇在一旁看着纳兰天尘,君临天下之感不过如此。
素影在军营中不少操劳,纳兰天尘相信她,吩咐诸位将领,素影的话便是他的话,照着做就是。大的事情她不敢轻易干涉,平常小部队移动她倒可以回个是或否,可大战多在小事,纳兰天尘、十一和六殿下经常率兵打仗,她一个人照看军营有些应付不暇。
她知道自己疲累的原因,却也晓得自己不该白来一趟,应以大局为重。
颤抖着手拿起笔尖蘸了赤墨的细毫毛笔,她在军机图上勾画一番,手狠狠一抖,身体如同脆弱的落叶一般倒在地上……
她晕倒之前唯一留给眼前统帅的话:千万不要帮我找军医,扶我回帐休息一会就好,只是太疲累了。
而那统帅也是个忠肠耿耿的,果然把她移回帐就不管了。
这一睡便是半天时间,纳兰天尘回过军营一回,见她睡着也就没搭话,自己先去主帐商讨战事了。
素影醒时,纳兰天尘坐在案前,手中翻阅着一本兵书。他听见动静,回头看她,眼波深邃地:“醒了?最近十分忙碌没顾得上你,看你睡了也不好叫醒。你脸色怎的如此苍白?要不要我帮你叫军医过来把一把脉?”
素影尽量牵出一个艳丽的笑,看起来又不是很做作,调皮笑道:“我啊,的确有些难受。”
纳兰天尘连忙起身到她身边关切问:“是哪里不适?”
素影眨眨眼:“肚子,饿了……”
不知为何,纳兰天尘总觉得她的笑容来得不是很真实。
纳兰天尘每次回营,都第一时间前往素影的帐篷。每一次见她都是在沉睡,入睡很深的样子,便不忍心惊扰,退出营帐。
若说只有两三次适逢她睡觉也就罢了,这每天每天大多时间花在睡觉上着实不妥,久而久之,纳兰天尘有些担忧。依她那种一刻也不愿沉静的个性,绝对不愿这样安详地一直躺着。
素影迷迷糊糊地总能听见有人撩开帐帘的沙沙声,还有小声的议论,想睁开眼睛却是怎样都做不到。身旁的被褥忽然凹陷下去,有人轻轻推她:“素影,醒醒,醒醒……”
她努力撑起眼皮,苍白的一张脸比以往看起来更加透明,声音沙哑地:“天尘,怎么了?”
心脏猛地一疼,纳兰天尘终究发现了端倪:“你怎样了,我每次回营都见你在睡觉,可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素影镇定地掀起眼帘,唇角微微挑起,看起来不是那么疲惫:“都怪你啊,这么多事情留给了我,所以我最近分外渴睡了些,不用担心我。”
纳兰天尘皱眉道:“你有事情瞒我。”
素影心一突,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故作气愤道:“怎么会啊,我在你面前完全是透明的。还是,你不相信我?”
纳兰天尘剑眉轻轻拧起,用探不出情绪的语调道:“出来吃饭吧,他们说你很久没出过帐篷了。”
有些事情不要总想着能够瞒天过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不来解决,便只能静静看着别人来解决。一切主动权还是在自己手上。
素影就完全没有这个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