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影道:“仅仅五日,便死亡近百,可见此瘟疫确然霸道,甚至百年罕见。其传播速度不是我们能想象到的,皇上第一想到隔离灾区也诚然合情合理。可此计并非长久之计,若这般一味地隔绝下去,江南四州的百姓定都会沾染此疫,以至于人力和财物损失严重。民女认为,皇上当多派些医务司的人前去探查疫情,将银两用在雇用医务人力和药物上……”
李福知晓她将天帝的心思猜了个透,极赞赏她,嘴上却严厉打断她道:“大胆民女,出此下策,是想掏空了国库吗!”
天帝抬手阻止他继续,盯着殿中央的素影,面容严肃道:“你继续说。”
素影唇边携着抹自信的笑意,续道:“几处大坝工程未完,三道峡岭水路仍畅通,为保证瘟疫不扩散得更远,民女觉得,应在峡岭处修建水闸,控制携着死畜的江水流往其余各州……”
天帝认真听着,暗暗思考着其中隐意,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清声道:“国库中银两不足,便必得多存一些。民女建议皇上稍减些大臣们的俸禄,至于三宫六院开销也不小,也当减些。此说减俸禄倒不是指省吃俭用,朝廷一百八十三名大臣,每人只需省下一顿饭便能保疫区三日。且皇上可命人先作示范,捐往疫区银两,诸位大臣定引此为例,陆续捐款,如此不日便能凑足银两。至于医者研制药方也是极不容易的,皇上您可下旨,若制出药房便赏金银、赐官或命其进宫服侍。皇上亦需遣医者去疫区查看,民女已知皇上派去了五十余人前去,却未有精通医术之人。皇上若想平此疫,便必得忍痛割爱,命令一些医术高超的医者前去。至于派遣谁去,便得皇上您自己定夺了,民女无权干涉,只求能随大部队一同前往疫区,献上自己的一份力。最后一点,便是要派皇上甚重视的人前往,以安抚民心,平百姓心中恶鬼。”
天帝一笑:“你可知那里有多危险?竟想自己冒险前去?”
她道:“知道,但民女也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
天帝道:“准了。你才貌双全,识得大体,精通政事,如此一个有着玲珑心的通透女子,不入朕宫门着实可惜了。”
她笑道:“民女谢皇上成全,至于皇上的夸赞,民女可是愧不敢当。”
天帝朗声道:“你敢上折子批评朕,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素影调皮一笑:“皇上不怪罪就是。”
天帝沉吟:“赏!”
李福俯身领旨,对着素影赞赏微笑。
天帝心中盘算着些事,对于这位素氏女子,似乎也有了些想法,并且根深蒂固。
李福送着天帝走出殿门后,看到天帝使的眼色,瞬间了悟,回过头扶起素影道:“素姑娘,杂家真是敬佩你,有这么精明些点子不说,且八面玲珑识大体,跟皇上说话时如此淡然,说了那么多皇上竟然仔细听着一个字也不敢漏掉,最后还赏了你。素姑娘真当得上女中豪杰。你绝色倾城,前途定然无量啊!”
素影想起刚才紧张的一番交流,不由轻轻呼了口气:“李公公谬赞了。”
李福笑容满面:“怎么是谬赞呢。”
她摊开了手掌举到李福眼前,李福低头瞅了瞅,竟全是水泽。
素影耸肩道:“果然谬赞了吧?”
李福别有深意道:“宫里的生存法则,心里越是紧张,表面上就越要波澜不惊,素姑娘你早已练成了。”
这句话似乎透露了什么讯息,素影慢慢收回手,忽感内心苍凉,有些力不从心。
倏然血液静止,心脏跳跃得缓慢,素影浑身无力晕倒,只听见李公公焦急的喊声:“素姑娘,素姑娘……”
她勉强张开瞬间苍白的菱唇:“这是……心疾,麻烦李公公……麻烦您将我送出宫……就医罢。”说罢眼紧紧闭上,再也没睁开。
明亮的灯光着实刺眼,素影迷迷糊糊看见一人把着她的脉,眼皮沉得厉害,再次闭上了眼睛。她没想到,如此一闭便闭了三天。
她这梦做得甚久,梦见一金发男子同一白衣女子极为伤情的片段,最后女子将刀刺进心窝子里,哧的一声如现实一般。她感慨着帝王皆寡情薄幸,爱上一个帝王便等于白白倾付青春和感情。
不过,梦境里的那两个人怎么都那样眼熟?难道是看花眼了?经过几番思考,素影终于确定那女子是她自己,却绝对不能相信自己会有那样的举动,自刎以示情意。除了特别傻的女人,似她这样的绝对不会如此做。
眼睛再次睁开时,看见的是殷妃,她紧紧握着素影的手,眼闭得安详。素影看得心中感动,伸出手抚摸着她白皙粉嫩的脸颊。殷妃睡得浅,马上抬起头,死死握着她的手,惊喜道:“素姐姐你醒了,素姐姐你终于醒了……你睡的这三天,我很担心你啊……”
素影费力地拍了拍她的头,嗓子因三日没被滋润过,沙哑得很:“我睡的这三日,你一直在守着我?”
殷妃喜极而泣:“是啊,素姐姐我怕你就这样离开……莲儿,快去给素姐姐倒些水来,还有刚刚御医吩咐,待姐姐醒来时去唤他,你倒完水便赶快去,莫要耽搁。”
莲儿一下抬起头,马上去倒茶水递给殷妃,她小心翼翼地将杯子凑到素影唇边喂她喝下去。
素影笑了笑。殷妃从小便娇生惯养,何时伺候过别人,她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得她如此照顾和信任。而太子的到来,打破了这份温馨。
“陵儿,你先回房罢,我来照顾他。”
殷妃看了看她,又看一眼太子,急忙福身:“臣妾告退。”
太子坐在圆床旁,一双眼凉凉地将她望着:“左右不过是见个父皇,你至于吓成这样子,还吓出个心疾来。”
素影怒极反笑:“或许,不是被吓出来的。”是被你气出来的。
御医在门外轻声道:“殿下,微臣方便进来吗?”
“进来。”
那御医为她把了会儿脉道:“姑娘身体仍很虚弱,近些日子不宜走动,心疾也是老毛病了,怎的不早一些治?”
素影咬牙切齿:“之前没犯过病,若我早日来太子府,便早日治了。”
太子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御医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皇上下的旨,可是要姑娘前去疫区,可依姑娘现在身子的状况来看,怕是无法去了。”
素影道:“去,怎么不去,我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煮熟的鸭子怎么能让它飞了?”
太子皱眉:“好好养病,之后再去也不迟。”
素影仰天长靠:“我不!”
御医一愣,这姑娘胆儿可真大,竟反抗太子这等暴戾的人物。
太子眉间戾气环绕,素影仍气得脸通红,别过头不理他。
良久,太子一笑:“在父皇面前乖得可似只兔子,怎么到我这来便成了老虎?”素影瞪他,他继续道:“别任性。”
这句话带着他专属的强势,却不像起初那样令人心悸。旖旎柔光下素影低眸,星光莹澈,眸色暗转。头顶翠玉簪松松地绾起如缎青丝,其中几缕穿插出来,垂下来软贴在脑侧。有微风轻拂过,撩动碎发,荡起丝丝波澜。清柔而慵懒,质美如兰。
她那样低垂着眼帘,太子也静默着。
御医看两人僵持,便悄悄道一句:“殿下,微臣先告退了。”
御医走后,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太子邪眸眯着,音色透着十成十的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自打着什么样的算盘,你想立功请求父皇保送你回西凉也该问问我是否同意,我若不同意,哪怕是父皇也阻止不了我留你之意。”
她抬起头,下巴扬起,与颈项构成白皙流畅的圆弧,望着琉璃灯盏目不转睛:“你费心将我掳来,本就犯了几个大错。你破坏了我原有的生活,这是其一;逼迫我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子,这是其二;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这是其三。剩下的大大小小的过错尚且不计,仅凭这些我便可以将你厌恨,我既厌恨你,又何必在此受辱委曲求全讨你欢心,听从你一切发落指挥?”
太子听着她的指控,细眸再紧,纯粹的墨色中充满蛊惑:“呵,原来你对我的怨念集得这么深,也好,免得到时候再有些纠缠。不过,你可是把父皇想得太简单了。到时结果与预料相反,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素影眼中寒气疾聚,给他的感觉似曾相识。儿时的梦里,也有着这样一双清淡的眸子,冰冷如斯,如刀刃锋利,如月光寒灿。他手腕铁血,一身凌厉,无人想与其亲近。这太子之位本该是属于他的,自己不过是取代他坐上这位置罢了。
眼前之人虽为女子,却不似一般女人那样柔弱娇美,只是心思难测,性情淡漠。
太子冷视着她,不言不语,静若处子。
素影疲乏极了,再没有力气与他对视,躺下阖住眼眸休息。他俯下身仔细凝视着她白如净瓷的脸颊,目光似像是迷途人渴望道路一般,喃喃道:“你到底是谁?”
素影纤长浓黑如扇的眼睫颤动几番,比雪色更淡的柔唇轻启,音色倦郁:“我只是素影罢了。”
昭帝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朝廷重臣贤王薨,贤王世子纳兰天尘接其位,深得民心。
昭帝二十八年五月廿二,帝遣精术医者前往梁州,悬赏金银无数。江上水闸工程启,工匠五百,力匠一千,全力投入建闸工程。贤王捐银万两,功绩非常。其请旨前往疫区,澈王、漓王、洵王、泽王亦请旨同去。五王齐至,民心落稳。
素影并未听着消息,一心一意地研制药房。她翻着医书,记录下了需针灸的穴位:风池、尺泽、列缺、百会、合谷、曲池、迎香、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