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退居到下侧,但还是属于内圈之中,跟比较靠前的人群簇拥在一起,距离高台也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且在我们前面还有一排坐席皆是京城小富。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没有庇荫了。
日头高起,好在春熙并不毒辣。
远远地看到那边的几人已经全部入座。而主位上的花家老爷和司空大公子似乎也结束了攀谈,前者对着自己下侧那位素净白衣的小公子说了几句什么,而后两家人纷纷附和了几句,便见那小公子缓缓起身,漫步走向高台。其身后跟随一名怀抱古琴的小厮。
身边已经有人议论了起来,在我前面的坐席上也有两位公子毫不避讳地指点着。
“这就是那传闻中弹指惊弦的花沐闲?果真是雪缎覆面,居然能行走如风,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这不过十来岁的年纪,黄口小儿,如何当得京城第一弦?是否有些目中无人呢……”
“呵,看这莲步款款的,肩若削成,风姿别有一番柔情绰态,不觉得更胜女儿家芳菲妩媚么哈哈哈~!京城第一弦却是宛如娈童一般精妙白玉的小公子,难怪他终日深锁庭园,莫不是学那闺中少女,对镜贴花黄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大体也是对这传闻中花府六公子的种种猜忌。我看着身前背对着我坐着的两人眼角微抽。男人八卦起来也略略有些那啥啊……
眼看高台那边的苏沐闲已经坐定了下来。原本长及足蹼的青丝被挽起了尾端用白色雪缎扎了起来。从这个角度只能远远看到其侧面,而当那人素白色的手缓缓轻触了琴弦时,宴席间的议论声竟慢慢消失,直至最后,鸦雀无声。
白色。通体的白色,病态略显透明的脸,冷玉一般,说是毫无生气,却又好像携带丝丝入扣的灵韵。及如墨的青丝,黑檀的琴案和古琴,宛如一副干净利落空灵决绝的水墨画。
我被牵引着牢牢锁住那个身影。那覆于眼前的雪缎,像是封闭自我对外的感知一般。
第一根线被拨动的时候,琴音沉淀空茫地一声低嚣,几乎荡进心头。
随后一阵轮指弄弦,风起云涌,霎时又是万籁俱静。
我怔然。如此四面空旷的宴台,琴音竟似空谷绝响……
高台处琴音慢慢开始延绵而起,捻弦为曲,扣指成音。闻者皆是大惊,脸上渐渐浮起怪异又神往的脸色。京城的古琴曲调我也偶有听闻,无非明快艳丽的靡靡之音,而我梁塘琴曲素有山水逍遥之风,这琴音,却绝于南北派之外,通透绵长,并无铜锣张狂之色,却如洪钟沉稳远啸,声声惊弦。
这竟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弹出来的琴声……
身前原本还诽议着的两人此时面露惧色,颤巍巍地失声道:“他、他弹的……居然是《弑天将》的原曲……那首宫珏琴师的遗世之作无人弹得,早被简化为许多版……他竟识得十指绝弦的琴技……”
我滞了滞。《弑天将》……似乎听云裳说过,这首琴曲意境源于天神斗乱天地变色的传说故事,描绘的便是神鬼天地俱灭之后的万物初始之声,那空谷远啸一般的琴曲便是唤醒消亡殆尽的三界复苏的鸣钟。佛经史书上的一曲重生的梵音。
那位宫珏琴师,便是佛门中人。
空中忽然散落了片片飞花,自长空而下。满座皆哗。漫天花雨飞舞宴台上下,俨然一场空前绝后的禹江胜景。
周身的空气似乎忽然间凝固起来,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觉面前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飞起缕缕青丝。而后听到细小的叮铃声,面前散漫飘落下几片翠叶,迎风翻飞散去。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才发现那缕缕飞舞的青丝并不是自己的,而是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人,此时正羽睫轻垂,眸含秋水,淡淡勾起唇际,似有若无地笑。
脸颊上有什么东西渗透出来。我呆滞地看着他,结结巴巴。“云、云裳……你、你……”
云裳取出帕子来轻轻擦拭着我的脸侧,我才惊觉有丝痛意,一看他手中白色的帕子上竟是点点血色。“咦,我的脸……什么时候受的伤……”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声扎耳地响起了。身前那两位公子其中的一个,此时面如土色,冷汗淋漓,身上衣衫褴褛,处处皆是被刀锋切开一般的口子,渗出血痕。
这——
琴曲和花雨早已落幕。我和周身的人都对此有点呆然不明所以,随着他那声惨叫我也下意识地后退,不觉靠在了云裳有些单薄的身上。
苏洛卿和司空岚闻声而至,身后还尾随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司空梓。
“阿青?!你没事吧……这……”
“啊??我、我很好。”手碰了碰脸上的伤,像被什么划开的一道口子,我竟毫不察觉,“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这样了……”明明就站在旁边,竟也没看到面前这位公子是怎么受的伤。
反看高台之上,弹琴之人却不知何时早已下台入了座。
司空岚索性挥手便让随侍将人搀扶了下去,而后安抚着众人。我盯着地上的那几片绿叶。刚才一瞬间感觉到直朝门面而来的气息,就是罪魁祸首?
这叶子……是哪里来的呃。与这飘了满空的花瓣不同,太过突兀。
苏洛卿此时已经疾步到我面前,神色还略有一丝紧张。“阿青,你的伤可要紧?让随侍带你前去上药吧?”
“诶?!”需要吗……我并未觉得多痛,应该不严重罢……“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小伤而已,过两天就好了的……”
“这样……”他悻悻地松懈了下来,而后看向我身后的云裳,“云公子,久违了……方才听阿青所言,还以为云公子不能如期赴宴,正有惋惜……”
云裳回以一笑。“盛情难却,云裳不胜惶恐。”
还在他们身后的司空梓眼睛亮了起来,几步迈过来叫着:“小哥哥,你可来了~还以为你去了哪里,莫不是也迷了路呢哈哈~”
咦……司空梓……竟然认识云裳?
见云裳但笑不语,他又对我道:“阿青姐姐,原来小哥哥名叫云裳~对了,就是他委托我去街头寻你,领你来禹江楼的~连阿青姐姐的所在都能猜到,小哥哥真是料事如神啊哈~”
呃?!我愣了愣,呆呆地看着身后的人。原来……不是苏洛卿啊。“云、云裳,谢谢……你,你知道我会来是吗……”
他不动声色地将沾血的帕子收起。“嗯,姐姐也知道的,她让我来看着你。”
……身为姐姐我居然要让弟弟照看,感觉真是有点内伤……
正想着人群中忽然又响起了一阵骚动,以宴台为包围圈的人流开始分散向两边,感觉自己被挤压着,急忙紧紧地护好云裳。
分散出来的道上,一长眉白须的老者携着四个年轻人慢慢地走在往宴席的方向。老者看起来年过花甲,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衣着却十分粗鄙,而他身侧几乎与他相携而行的人却十分惹眼,在几个粗布麻衣的同行之间,唯独他白衣束袖,眉宇散漫。竟然是早前先行一步的聂涵。
司空岚和苏洛卿几人在见到来人后,却是不约而同地神色敛了敛,先行上前。老者停了下来,此时本在主座的司空瑾和花老爷以及两家众人都离座先行来到宴台下,向老者毕恭毕敬地施了礼。
“花翁,恭候多时了。”
老者与协同的几人利落地回礼。也不多客套,抚了抚花白厚重的胡须道:“小老儿不懂这些风雅琴曲什么的,就等着评选快开始才赶到,敢问主人家何时开始?若是还须多时,容我等几个到庭院先行赏花了去?”
司空瑾笑回:“这如何使得,就等着先生大驾,某这便宣布百花宴评选会开始,请先生先入席而坐,稍后一同前往庭园共赏春日百花。”
“那就请了。”大手一扬,就跟着往前去。
我还在疑惑那老者的身份,却见原本应该尾随过去的聂涵竟然在余光瞄到我的时候,顿了一下,大步一扭直接朝我走过来了。
“公冶青。”到我跟前站定。
“诶?诶??……作甚?”那个……那边好多人看过来了,你这样特立独行真的没关系么……
他盯着我的脸若有所思。“啧,原来是被那个波及了啊。”而后又看向一边的云裳,须臾,指了指身后还在等着自己的队伍,“总而言之,跟我们一起过去吧。”
啊?“呃,聂公子,我只是一介市井而已,去不得的,你还是赶紧过去吧……”
“我跟老头儿说过了,你们只管一起来就是了,他也对你们很感兴趣。”
老头儿……是指那个老者?可是……“我们”,是包括云裳?为什么会……
聂涵雷打不动地等我的动作,远远地看着那边那位老者,也正笔直地朝我看来,虽然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却还是能感觉到那阵视线。对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