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沉默让人有些凝重和压抑。许久不见他回话,我也只好尴尬地继续道:“至于那春日宴,若是你们觉得我不方便去,我自是不去了,你们不必顾虑我才是。”
顿了顿。“好了,夜色已晚,你也要早点休息了,我们回去罢。”
正想携他一同离开大堂,只迈出一步却发现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处,逆光之中有另一个身影立在那里。长身玉立婀娜多姿,却是舒容。
她她她究竟何时站在那里的?
方才的话该不会都被听见了吧……?
我浑身都僵了。“舒、舒容……你,我……”
舒容微微侧过脸去,在明与暗的光线中更显轮廓分明,美轮美奂。“原来你却是这样想我的么。”
语气不愠不火,令人不能轻易感知其喜怒。我捂住越来越燥热起来的脸,有种秘密被人窥视到的羞燥不已。“我我……我就是胡乱一猜嘛,谁让我确是满脑杂花杂草,你们皆是人中龙凤,怎可屈居于此,我也是心有不甘啊……”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因为尽兴有些多喝了几杯,体内热气一上来,又觉委屈,眼角都闪烁出些许泪意。
“身无长物,空有一技之能,栽花种草能成什么大事嘛……”说着说着,蹲下身去将脸埋起来,隐隐有点抽泣。
他们明明可以一鸣惊人叱咤风云,可是一旦这样也就将他们推到风口浪尖,凭我的能力除了添乱再无其他,如何保全他们。
“算来……我何其多余……”呜呜呜……
“阿青……”云裳有些怔然。
身侧有人慢慢靠近过来,哭笑不得的语气。“这可真是……你哭什么哎。”
俯下身子将手轻放在我头上,“即如你所言,金麟岂是池中物,如今我们韬光养晦,也只为有朝一日夺回家业……但是阿青,你本局外之人,我又怎可将你牵扯进来。”
就知道,果然是被嫌弃了。我依旧埋头呜咽。
舒容笑出声来,叹息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改掉这个一喝醉便哭泣的毛病呢。”摩挲着那颗脑袋。
“不要把账算在酒身上……我哭是因为你,不是因为醉……”不忘挑明一句。
舒容忍俊不禁。“是是是,只不知你清醒后还会不会如酒后这般坦诚直率了。”
“那要看你是否愿意对我坦诚相见了……”
手顿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后缓缓道:“这,也只能是在你酒醉之后才行啊……”
“……”
“如你一般,对你,我也有胆怯之时。”这句话语中包含有太多沉重的东西,以至于无法如往日一般云淡风轻地说出口。
昏暗的大堂中,云裳长身而立,我埋头抱膝,舒容蹲在身前。不同于平素里的悠然闲适,游荡在身侧的,有一丝无奈与相互间的纵容。
*
次日醒来,眼睛红肿成一片。
我双眼发直地看着身前的被褥,脑子还在浑沌之中。忽然双眼大睁,猛地掀开下床,三两下穿戴好冲出去。
惯性令自己在往常的时间醒来,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昨晚我又醉了?
都不太记得醉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据说我酒后情绪会比较低落,但酒品也算可以,不过每次清醒还是习惯跟舒容她们再三确定自己是否给他们添了麻烦。
都不知道有没有帮忙把杯盘收拾妥当……如果没有就醉倒那也太失礼了唉……
一路跑着路过花圃,昨晚的宴席已经荡然无存,酒香、花香、月色,宛如南柯一梦。我不禁有些侧目与缓步。失神之际,竟然看见桃花树后似乎有一个倾长的身影,微微倚靠在树干上,白衣无暇。
落花人独立,微雨**。
我顿时忘了前行,伫立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
“云裳……”我喃喃出声,他今天醒得格外早,难道是因为我昨晚给他们添了麻烦,他睡不安稳么?
方才走近几步,却发现那身影有所察觉侧过身来,带起一缕青丝拂动,半掩了一双空灵迷离的眼眸。
我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聂……聂公子?”
那立于桃花树下身姿一派闲散的无方少年,不正是花朝之后再没见过的嗜酒如命的聂涵?!
我呆呆地与他对视。这、这里是后院吧,他怎么就这么堂而皇之不告而闯……这还真是……太过自在了吧……
对上他黑白分明水润透彻的双眼,却是分外坦荡,只让人训斥不得指控无能,阵阵无奈脱力。
嘴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竟是半句怒斥的话都说不出。
内心感慨一叹,我敛了敛心神,决定还是忽略他擅闯民宅的失礼之举,向他走过去。“聂公子,别来无恙,今日为何忽然光临小店了……莫不是,为了梅花酿?”
每次一提到酒,他波澜不惊略有呆板的脸上不知为何总让人察觉到一丝动容,连带眼神也有了微微一亮的错觉。
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啊……表面完全看不出来。
不想他却是最终摇了摇头,自衣襟间取出一张贴举到我眼前。
我被他的举动懵了一下,半响才把眼神聚焦到这张红底金字的字帖上。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无比眼熟。内容也眼熟,落款的名字更眼熟。“……这,不是春日百花宴的请帖?”
他颔首。“给你。”
我愣。“这、这是你的请帖吧,为何要给我??你……受了邀约却不想赴宴吗?”
他摇头,继续丢了一个惊雷。“给你,我偷溜进去。”
……
我瞬间只觉得有点风中凌乱。
所谓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指这种人吧……简直完全无视这个世界的所有道德观无拘无束地存在啊……
尽量把自己的疲惫掩饰住,支撑着强打起精神,我回道:“多谢,只是,我已经收到过司空公子的请帖了,而且,我大概……不会赴宴。”
举着帖子的手慢慢垂下,他缄默不语看着我有些失神的神色,而后眉峰微敛。“你不去?”
“……嗯。”
“真的不去?”
“……是。”
“……”似乎从我变得坚定的眼神中感觉到我的断然,他只微蹙眉后便恢复了一脸木然,抬手状似不经意地松了松衣襟,细微地轻吁一口气。“委实无趣。”
眼角抽了抽。……原来我在你眼里居然是有趣之人么,真是……万分诚惶诚恐。
他又思忖了一下,手支着下巴瞥着我,眸色略有几分探究与诡秘。“你似乎还不知,春日百花宴亦是鉴定逢临民间花神的一场皇室钦定宴席吧?”
呃……?
我一头雾水,老实地摇摇头。民间花神?
“逢临每季必有群芳宴,由皇室钦定,权贵与市井同席,共品百花,其花魁之主,名字既有机会载入宫廷记录民间花神谱,并于次年评出花神之魁赋予重赏,其栽种夺魁之花亦可植入宫廷之中。”
花、花神谱……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猛然想起。“花神之魁,炽锦公子……苏公子便是花神谱中人之一吧?!”
聂涵滞了一下,似乎不想我忽然这么大反应,还是慢吞吞地点头。
是了,想起来了,有关炽锦公子之说,我在书中已有见过,以极品黑牡丹夺得帝王赏识,被赋予炽锦公子之名号,而后逢临以此为开端,开设了百花民间宴席,以及花神谱的宫廷钦定民间芳史。
“那……炽锦公子是花魁鉴定者之一?”
聂涵不置可否,依旧不疾不徐的语气。“此外,除花中魁首之外,花客可自行与他人交换自己的花株,便作以花会友。”
内心有些局促。
我简直差点就一个冲动开口答应了。
这场宴席,简直是梦寐以求了吧……不不不,应该说在梁塘的时候,也有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宴席,只不过我从来与之无缘罢了,花农的养女这种身份完全沾不到大家宴席的边边角角啊。
如今……来到逢临一而再再而三地得贵人恩惠,真可真是……
这么幸福真的不会招天谴么,好想抱着柱子感激涕零地哭一哭啊……
哦不,咳,不对不对,不能被洗脑。我稳住自己乱窜的意念,轻咳掩饰了一下。
再看眼前直勾勾虽然有些呆板又分明透着星火的一双眼,我猛吸了一口气,扶了扶额头。“聂公子……你干嘛好像,千方百计想引诱我赴宴的样子……”
“……”他移开了一下视线,想了想回眸道,“你既是爱花之人,当去见识一番,否则,不是可惜了这庭中百花么。”
他的背后,是一簇簇碧叶琼苞的花圃。
随着日头渐生,晨曦渐渐蔓延到庭园中来,暖风之下翠叶羞花伴随着尚未完全消散的露滴,跳动着点点荧色,盈盈闪闪,璀璨夺目。
而面前此人,白衣灼灼,青丝飞袂,迷离双瞳似乎也能让人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暖意。
感觉……力气似乎从骨髓深处慢慢流散开来。
我抬手捂脸,有些无奈。“承蒙高看,不过,我所需考虑的仍然很多,此事莫再提了罢。”
……聂涵再次恢复了死鱼眼。
我重重一咳,直接转移话题。“眼下,聂公子若是想买花,请到前堂去找伙计,若想喝梅花酿,也请到前堂去找伙计,若是想离开,请经过大堂从正门走。”
死鱼眼与我对视了许久,虽然无甚情绪流动却还是感觉到对方的些许不满。也是,如他这般随性放荡之人,我的不干不脆对他来说委实不痛快。聂涵最终飘开了视线,漫不经心道:“先说清楚,我可没有翻墙,正是从正门经过大堂而来的。”话音未落,踱着步子走了。
好吧谁让你方才说了偷溜进司空府的话,能不让人觉得可疑么……
从大堂光明正大进来也没被发现……是季翎太眼瞎了还是他太高能了?
直到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人有令人无端疲惫的能力,委实不能小看呐……简直不用猜都知道他必定是要去讨梅花酿了。
摇了摇头,我收拢了一下心神,按照每日惯例小心翼翼地进了就在一边的云裳的房中。
此时云裳也一如既往地在帐内安睡,稍微松了口气,看来我昨晚应该没有瞎折腾,虽然他们一直说我醉后无甚变化,但就怕他们好意隐瞒,反给他们生了麻烦。
我顺手将窗棂处的花瓶带上,便静悄悄地关门离开。
前堂还有人在侯着,希望一会儿能吃得上早膳吧……
说起来,怎么刚刚好像感觉花瓶的位置有点变了,是错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