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刷刷地下了一整夜,天明时雨势丝毫不曾减小。高洋挑起篾帘仰望车窗外低沉的烟云,疑心天空被哪位神仙捅了个窟窿。
借雨水洗去浓重的脂粉,转身坐回原地。执起帕子擦净了脸,侧目睥睨着一身花红柳绿的高归彦,笑叹道,“好大的云气!山中必有大雾,娲皇宫怕是伸手不见五指。”
“看不见才好,免得被人笑死。”高归彦驴脸拉得老长,还在为奉命穿戴女装而赌气。
“令人开心一笑,又有何妨?何况你这细皮嫩肉的,还蛮配这身衣服。”扯起拖在地上的披帛,攥在手里嗅挵把玩。
“大人啊,何故这般作践卑职?”心里隐约感觉到对方是故意找茬折腾他。
“人呐,都一样,生就喜欢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看见他人狼狈不堪的样子,不觉得可怜,反而要哈哈大笑。”
“卑职该死!怪卑职一时忘形,求大人饶了卑职吧!”怯怯扫过对方少有的一本正经的脸色。
“本官若真怪罪于你,你还能毫发无伤的坐在这儿赌气?受这么一点小小的惩戒你该暗自庆幸才是。”阴鸷一笑,“呵呵,本官向来睚眦必报,别说你宁死也不愿被人耻笑,本官知道你惜命。”
“大人教训的是,卑职知罪,卑职该罚!”相交多年,深知高洋的脾性,深不可测,越是揣测越令人畏惧。
“受人嘲笑有天大的好处,如此才能让人看清自己,更能锤炼气量。亦只有本官这般在冷嘲热讽中长大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好处。黄金美玉越磨越削薄,唯有脸皮是越磨越厚实的。”
诚惶诚恐,起身一拜,“卑职愚钝,怪卑职未解大人苦心。”
细雨连绵,山风阴冷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冬季。伽罗裹着毯子坐在帐门前,静静眺望着山谷间滚动的雾气。
突秃佳捧着半块烤得焦黄的干饼,掰下一块送到她眼前,“来,吃点儿吧,别再赌气了,吃几口身上暖和。”
“我不饿。”懒得搭理对方,还在为春的死耿耿于怀。
“你不想吃,肚子里的娃儿总不能饿着。”苦口婆心的劝说,“都说是母壮儿肥,女人家有了身孕总要胖个几圈,再看看你……唉!只当是为了小的,好歹逼自己吃几口,总不能单靠几粒药丸养起胎气。”
“好了叔父,我知道您是好心。”无可奈何地转回头,聚焦在圆满红润的大脸上,“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怀疑对方真是从大牢里刚放出来的,没病没伤,倒像是比从前更富态了呢。
“唉,叔父知道——你是一心在等那个混账王八蛋。”捋着钢刷似的胡须,“他只要一露面,你的胃口立马就会好起来。”
轻轻摇了摇头,“我心里难受,更多是因为春,还有土门。”
“我已经按你的意思把撒出去的人马都叫回来了,这还不行?人死不能复生,非得叫我杀人偿命?”刀剑无眼,屈死鬼多了,死了个民妇,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此事究竟因何而起,是因为土门的固执,还是因为高子进……亦或是因为我,我才是罪魁祸首。”
“我都说了,是她自己往箭矢上扑,谁也不是故意要射杀她。伽罗啊,何苦这般自责,要怪也怪她自己,跟别人有什么关系。”手足无措,怎么劝对方都听不进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接过突秃佳手里的饼,勉强啃了两口,“我可怜她,亦是可怜我自己。如叔父所说,能怪谁呢?怪自己执迷不悟,甘受百般的苦,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盘踞在心头的哀伤让人精疲力尽,胡乱喝了几口水便倒在毡垫上昏昏睡去。恍惚听见雨声,无可奈何的抱怨,似睡半醒……
几点突然落在眉心的凉意惊醒了混沌而压抑的梦。
“呃?”倒吸一口凉气,被突然出现在眼前,近的不能再近的脸下了一跳,“子……子进……”挤了挤眼睛,方才看清对方不同寻常的装扮,“蒙混出城,偷跑出来的?”
“嘘——”竖起食指封住喋喋不休的丰唇,唯恐对方再说出一堆话来大煞风景,“让我好好看看你——”冰凉的双手捧起温热的粉颊,“我怕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说什么?”轰然坐起,险些撞上他的鼻梁,“别犯傻,你不是高澄的对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明知对方只是担心,脱口而出的评价还是让他倍感挫败。
“我不要你冒这样的险!我只求你平平安安。我也不要什么结果,只求你别做傻事,子进,你答应我?”双手覆上捧着脸颊的大掌,仿佛一松手他就会不见了。
“别这么紧张,我知道你担心我。”反握她的手,牵至唇边,“你信我——我生而有鳞。”
“不!我不想你押上性命。我不赌,我输不起!”猛扑进他怀里。
“眼下是我的赌局……”一一吻过颤抖的十指,释然抬眼,“伽罗,看着我——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晋阳。若举事不成,一切与你无关,你从不知情。”
“不!你身赴刀山火海,我怎堪一人独活?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人么?”决堤的泪水湿了他的衣襟。
“我死了,你当真愿意舍弃性命么?”大掌宠溺地抚过她的后脑,“比起履行对于死者的承诺,我更愿意你舍生忘死地爱此时的我。”身子前倾,双手滑过隆起的腹部圈上她的腰身,“我知道此时的想法有多龌龊,可我还是这么任性,随时准备着挨你的耳光。”
“你……”被他邪气的目光盯得汗毛倒竖,一股凉意蹿上脊背,“你明知道……我不能……”娇羞地低下头。不是不想,她甚至比他更加渴望。
“我只想你明白我的心。”扯开一抹苍凉的笑容,释然叹了口气,“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我控制不了见鬼的想法,我不顾一切地赶来,似乎就为了这个,如此就可以死而无憾了。”十指交插在脑后,翻身倒在她身边,“更见鬼的是,我居然还在克制。”
伏在他怦然搏动的胸口,灼热的气息吹拂着耸动的喉结,沉默良久,忽然轻声回应,“如果我答应了呢?”
愕然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想说什么已被柔软的唇舌挡在口中。血脉喷张,感觉自己快要爆裂了,压抑着,压抑着,心魔呼之欲出,低吼着,胡乱撕扯着她的衣裳……
“子进,你爱我么?”流泪,迎合,唯恐在也见不到他了。
贴着似雪的香肌,嘲弄自己的不堪与龌龊,“我快被你折磨死了,你还不明白么?你还不明白么!”那一刹那,分不清是爱还是恨,想要不顾一切的要了她,抑或是想要了她的命。
“说一句爱我就这么难么?”撑起他的前额,令沉迷于怀抱中的男人正视她。
“不,再等些时日,此时的我没有说爱你的资格。”
“我只要你真心回应,不要什么资格!”死命地将他推到一旁,拾起凌乱一地的衣裳,“我只想被爱着,从未想过你是什么身份。”
“不,你不明白,没有尊贵的身份,就没有爱你的资格!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了。”仰望着她,一手轻轻勾着她的小指,“每一头雄鹿都要努力长出强壮的犄角,如此才能保护他的雌鹿。而你生就是众多鹿王争夺的对象,没有一双威严的犄角,就没有追求你的资格。”
“可我爱你!哪怕你只是曾经的那个‘呆子’。”裹紧衣裳,哽咽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扬手拭去挂在眼角的泪,“谁会在乎你的爱?谁又会在乎我的爱?明知道我们相爱,他们还是会把你抢走。”现实不正是这样么?明知道他们相爱,头兵可汗还是把她嫁给了他的父亲;明知他们相爱,他的兄长还是霸道的将她抢走。高高在上的大魏皇帝,于都斤山的突厥狼族,没有她以为无足重轻的身份,何以面对如此强悍的对手?
“唉……”也许他说的对,她竟无力反驳。
“你不是一直盼着我长进么?你该替我高兴才是。一个胸无大志,向往着醉生梦死的家伙,终于拿起了屠刀,去做他生来该做的事。”
“争斗?”曾经以为爱情就单单是爱情,她似乎并不知道他还要与人拼个你死我活。
“无休止的争斗。”洒然一笑,“我至今不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浑浑噩噩有什么不好的。骨子里,我们俩是同一种人,儿女情长,胸无大志。权利、名誉,高高在上的感觉,我们从不在乎。”
“幼稚?”难怪他们会喜欢彼此。
“幼稚。”认可的点了点头,“直到我们发现那些我们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有一天竟成了我们迫切的需要。真正的痛苦,是低下头把自己鄙视和践踏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拾起来,这就像吃屎。”唇边浮起邪气的酒窝,拇指摩挲着柔美的下颌,“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乖乖在晋阳等着我,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对你说。”
“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你记着,你欠我的!”
“记下了,绝不赖帐。”故作厌烦,扬手将她揽进怀里,“不哭了,我抱着你睡,就像那晚在灼泉边一样。”
“我睡不着。”迷离的泪眼隐约闪动着多情的魅惑。
半真半假地剜了她一眼,“别勾搭我!讨人厌……”紧攥住游走在身上的小手,克制地侧了侧身。
“不行,错过了今晚,我怕我会后悔。”挣脱他的手掌,霸道地一握。
半推半就,索性由了她,“叫我当一回君子都不行么?”
“不行。”无比强势,翻身占据了主动位置,“我要你死也忘不了我!”
“别动……我难受!万一有个好歹,又怨我……”
“不怨你,怨我。”身子一蜷,像一条光润的鱼儿滑向他的褪间,“闭上眼睛,不许看!”
“不看……呃……”不看才怪!以往都是偷偷摸摸的,又似乎总在闹别扭,两人这般如鱼得水的温存仿佛还是头一次。迷醉于肆意泛滥的香气,大手攥着如瀑的秀发,呼吸沉重而急促,亢奋的激昂陷在一片柔软而温热的甜蜜里,任性挤压着离经叛道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