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毅一直没有走出初恋。
在同学程艺鹤判定这是恶心的暗恋后,他疯掉了。这个疯是经过司法鉴定的,法庭因此没有判刑,他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回到红乌镇,每夜去求知巷花坛边上坐着。因为这点,本来没装路灯的巷子更显得异常恐怖。
程艺鹤事后一定很后悔,他如果老早将李梅在外地结婚的消息和盘托出,也就不会遇刺,可他把它当成金贵的东西,坐而抬价。他先是让于学毅叫哥,接着又叫爹,人家都叫了,他却冷笑,“我就想不通,你有什么好想的?”
“我也不知道。”
“你蠢到极点了。”
“不要说了。”
于学毅愤然喊了一句。程艺鹤猝不及防,面色羞惭,过了会儿,为了扫除这让人恼火的尴尬,他踩着凳子,敲打桌子说:“你妈逼的是你要我告诉你的。”
“那你告诉我啊。”
“我告诉你于学毅,老子今天想告诉你就告诉你,不想告诉就不告诉。”
“不告诉算了。”
程艺鹤愈发没面子。他吐了口痰,这痰的主要部分吐到地上,星星点点溅向于学毅的手臂,于学毅擦了擦。程艺鹤索性去拍他的脸,见没有反应,又加重拍了一下,于学毅像茫然的孩子,端坐在那里。侮辱一直持续到程艺鹤意兴阑珊才结束,程本来要走掉,却偏偏加上了那么一句。就是这句话让于学毅笔直地站起来,将空酒瓶敲碎于石桌,一瓶子扎向程艺鹤隆起的腹部。前后只用了不到两秒钟。程艺鹤眼球睁大,感觉有五只铁爪抓紧肠子,接着血从五个洞眼汩汩而出。这个侏儒因此痛苦地摇起头来。
其实在此前,于学毅就有点脑子不清醒。
有段时间红乌镇传出存在一只猿猴的消息,说是身高一米七,长着松针式的黑毛,两只眼睛在黑夜里有如手电炯炯有神,有板有眼。有人较真,一路问是谁散布的,问到源头,是二中生物老师于学毅。
于给出了一段谵妄的解释:
圣地,对犹太教徒来说是耶路撒冷,对伊斯兰教徒来说是麦加,对他来说则是求知巷16号的一栋绿色小楼。很多漆块晒得发裂,掉了下来,碎成粉末,水管一下雨就渗漏,就像有人从楼顶往下尿尿,穿着花短裤的老头捉着报纸下楼上厕所,和提着尿桶的穿着睡衣的肥肿妇女相逢,他们的身体中间钻过挂着翠鼻涕的脏孩子,到处是恶俗带来的喧闹和破败。但是在她走出来后,一切像洒上光芒,变得神圣。
她就是于学毅的神。
每回走在通往它的路上,他都自感罪孽深重。筛糠、战栗,寄希望于她抚摸他的头颅,又绝望地意识到那里只会有一场严厉的审判。他的躯体刻印着她目光的鞭痕,她披头散发,一言不发,无情地鞭打。
他在毕业分回红乌几个月后再度朝绿色小楼走了。那几个月总是有个声音催促他,因此他终于是喝了酒,带着要强奸人的热情大踏步前行,可胆量还是在走近时消耗殆尽了。他感觉所有的路人都知道他的目的,他是去泡妞啊,嘿嘿,他是去泡妞。他拖着双腿上了楼,在那里歪过头,听任右手食指和中指弓起来,笨拙地啄34房的门。他盼望里边无人,可还是听到了闷罐似的声音:“谁呀?”
“我。”
“你是谁啊?”
“我。”
于学毅的声音像是怪物发出的。他想从这刻起,他任人宰割的局面就决定了。门开后,他低头走进去,授权自己坐在沙发边沿,一心等待那令人胆寒的驱赶,可等来的却是一声叹息。这叹息味道极臭,因此他惊愕地抬起头来,一只鼻孔粗黑、嘴唇鼓如白桃的猿猴正坐在对面,轻抚松弛的乳房,用巨瞳死死盯着他。
因为这个动物的存在,他轻松了许多。可是很久了,梅梅也没走出来,倒是母猿将双手交叠于胸前,说:“不要抱什么希望了。”在于学毅退缩时,它拿起小镜子,像抿口红一样抿了几下嘴唇,说:“我不能爱你。”
于学毅讲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几天后,他又冷静地造谣,说李梅在广东做了小姐,傍晚起床后穿着睡衣,叼着牙刷,端着尿盆,到街边厕所洗漱。她在睡衣上罩了件外衣,为的是得了脏病,背部和胳膊开满映山红一样的狼疮。有人看见了回来告诉他。
他说最后一次见到真人是在建设中路。当时阳光热烈,妖孽无处遁形,他看见那个化成灰也认得的人迎面走来,恐惧地跑掉了——这个被日夜修改润色的女神,却原来只是个髋部粗大、身躯干瘦、脸部水肿的妇女,却原来只是这样啊!他跑的时候,路两边的房屋接踵倒塌,及至停下,它们还在向前倒着,世界毁灭了。
他在讲这些时,神态就像老人讲述不复再来的往事,有一些耻笑,有一些酸楚,我们以为再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了,可是在程艺鹤多余了一句话后,他还是崩溃了。我们只能这样理解,同样的话,如果是由他于学毅自己说,可能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也许他会和大家一起笑话自己。这就是自嘲和嘲笑的区别。
程艺鹤嘲弄地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程艺鹤说的时候就像身后站着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人一起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
于学毅站起身,敲碎啤酒瓶,一瓶扎向对方隆起的腹部。血光闪过后,他又从程艺鹤痛苦的表情里破译出一句真心话,这就是事实,你杀我也没用。因此他松开手,惶恐地哭起来。人们将他架起来抬到城关派出所,他还是躲避在哭泣当中,民警抽了他两个嘴巴,他才止住哭。他像人群里的老鼠那样蹿起来。
他顺利地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精神病院放他出来,是因为他可怜的母亲交不起钱了,这个年纪很大的寡妇将他接回来,给他做饭,穿衣,掖被子,一有闲就去打听那个梅梅。她找啊寻啊寻到了求知巷,却只是看见一处废墟,野草还没长出来,蟾蜍们正在绿色漆块上一下一下地跳。她回来说:“儿啊,别念了,你的梅梅早就走了,走不见了,走到北极走到非洲了。”
他听说那里被拆了后,有了胆识,从此夜夜去坐。他拣了废墟边上一处花坛,右膝顶着右肘,右掌撑着下巴,像朱雀巷的赵法才那样坐着,一坐到深夜。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害怕,但在派出所将他送回家后,他又跑了回来。
民警将他架起来时,他四肢腾跳,大吵大闹。
2000年10月8日是他难得清醒的一天。这天早上他将稀饭舔得干干净净,然后讲了一件事,母亲听完碗掉了下来,人跌坐于地。他说,他从睡梦中浑然不知地醒来,透过开着的卧室的门,望见一件白色长袍的下摆在夜风里轻微摆动,是一个男人坐在那里,男人双手抱膝,慈悲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是在等我死亡,”于学毅扶起母亲,“我以为我早上就死在床上了,可现在还活着。”
这天夜里,端坐在花坛的他看见天空不停铺盖黑云,预想到有一场大雨,站起身走了,走前还敬了个军礼。他原以为沿路一个人也碰不到,却在转到建设中路后看见意外的喧闹,一群人正在鼓噪着追一个人。
那个人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时,恰好闪电刺下,因此两人都向后回避了一下。于学毅呼吸紧促,想到一个问题:这个人会不会杀了自己?这是不是最后的时光?有时当中巴车开过一侧悬崖,他也会这么想,他想死之前就是这样,树枝还在摇曳,说话声还在,一切看起来不真实。
他张望了一眼夜色中的街道,说:“你杀了我吧。”
于学毅原本的计划是走进墨黑一团的人工湖,六年来,它已吞没了30条人命。六年前,当他意气风发地走向文化馆舞厅时,人工湖还只是一片垃圾场,一辆黄色的挖土机高高举起手臂,开始了它的第一次挖掘。六年前,他走进了舞厅,正在举办的高中同学聚会接近尾声,他坐下来,矜持地磕瓜子。
舞厅里只剩一道蓝光在旋转。它总会停在一张苍白的女性的脸上。这是一张三年没有说三句话的脸,正在复读,没什么。可就在灯光熄灭前,这张脸显现出河流般的哀伤。
他奉上帝之召,穿过作鸟兽散的人群,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她轻轻摇头,和女伴走了,他不知道这是一条拒绝之河的源头,他想时间开始了。
小瞿
傻子小瞿的辉煌始于一年前的暑日。
那天马路上跑来一个悲伤的父亲,脖子上围着理发用的白袍,脸扭曲成一团,跑了十几步便被自己绊倒了,像麻袋那样沉重地摔倒地面。所有的人站在那里,揪心地看着,只有小瞿选择纵身跳进泛着白光的湖面。
在那声音和光线都很含糊的世界,他像巨大的泥鳅摇头摆尾。搜寻良久,才将一名失水儿童拖出水面。准备上岸时,人们焦急地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因此他又游进去了。
他一共拖上来三个小孩。他躺在地上说“别挡着”,人们便闪开了;他又说“烟”,于是便有了烟,他抽上几口,咳起来,咳出眼泪了,电视台的话筒正好伸过来,女记者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昏迷过去。
这是红乌县电视台第一次拍到这么鲜活的镜头[注8]。片子一路送到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放,这个食品公司员工的生活因此发生巨大的变化。他在家里挂上锦旗和镜框(嵌着感谢信、剪报、合影以及记者的名片),每天像领导那样端着茶杯,等桑塔纳来接,这样的报告会、座谈会有时去一天,有时去几天,每次回来,他都打呼哨,让明理巷的孩子跑来瓜分两裤兜的西瓜子和蜜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