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案后三个月的夜晚,我住在幸福彼岸旅社280元一夜的305房间,试图体验周力苟及其同伙当时的心情。四壁用柔和的淡黄色铺成,让我想到打在穿毛衣美女身上的光芒,温暖而愉悦。天花板中间挂着一盏吊灯,让人想到油画风格。而墙壁上还真有一幅硕大的油画,是安格尔的《泉》,女人在山涧全裸,坦然露着红色的乳头和有弧度的腰部,因为右臂弯过来扶水罐的缘故,腋窝对着观者,却没有一根扫兴的腋毛。双腿夹着的私处也如此,虽有阴毛少许,也是驯服地收拢于肉体的交际线,仿佛书法里的一勾。
我的脑海总是想到女人应该有飞扬跋扈、令人不堪的毛发,我妄图找到这间旅社的恶俗之处。(很多旅社饭店都挂了安格尔的油画,都很粗俗,为什么这里这么干净?)我的耳朵贴在墙上,想听到隔壁叫床的声音,却始终听不到。拉开玻璃窗时,想象中的垃圾场也不在,倒是扑过来的江风让人感怀,我又想给女友打电话了。我看到一间间白色的度假旅社,在银色的月光下向前蔓延,通过青翠的龟寿山,到达桥下,而桥上,以珠元宝作顶的桥堡正闪着归来的红色光芒。我也听到水流的慈声,和轮船牧牛一般的叫唤。我得山水楼台之灵,无话可说。
就是在这里,2月13日下午四点,周力苟和他的同伙登记入住,关上门住了一夜,又于2月14日上午九点离开。他们离开时背着包,一定好好吃了顿早饭,附近有几家不错的早餐店,卖丝滑入口的皮蛋瘦肉粥、沁人心脾的银耳燕窝汤、滚烫发热的茶叶蛋和香味四溢的葱煎饼,他们一定做了饱死鬼。他们吃完后,打着愉悦的饱嗝,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走到胜春北路公交站,或者胜春南路公交站,反正都不远,他们挤在一伙哈欠连连的人当中上了9路电车。他们背着十公斤重的包,在车上走啊走,走到倒数第二排,他们坐在那里,看着电车路过一间又一间德国风格的房子,一棵又一棵制造氧气的树木,一阵又一阵清新的风,晃晃悠悠爬到了引桥。
引桥长达300米,电车踩足油门,发出老将军式的剧烈呻吟,他们或许自小就崇拜这种浓重的汽油味道。他们最后看了眼车窗外蓝色的天穹和折射到车窗上的早晨阳光,觉得够了,点点头,掩护着拉开包的拉链,一个抱着包,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个反方向蹲下,镇静地点着导火索。在文静的炸药接触到吱吱叫的火苗,在那十万分之一秒内,炸药体积变大几万倍,瞬间产生几十万个大气压,好似打翻了人间和天堂的界限,穿透了不幸与幸福的铁门,将他们炸离了这个世界。跟随他们一起到达天庭的是嫖娼的、扒窃的、上班的、回家的、想事的、做梦的,他们带着不甘的灵魂和愤怒的气魄,揪着周力苟及其同伙的衣领,向上帝吵嚷着回家,但是上帝说不用回去了,这里到处是棉花朵似的云彩,这里霞光万道,这里不用吃饭不用如厕,不用愤怒不用忧伤,不用担心工资、房子、老婆、孩子、老人、疾病、地震、火灾、欺压和下一顿饭,这里岁岁平安。
后来,张老同意了我这个判断。张老在电话里说,他在来到大桥现场时就已经感受到窗外的秀丽景色,就已经被美抓住了。他想到长达300米的引桥让路面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好似桥的上行尽头就是虚无,就是极乐世界,就是天堂,就是归宿。
张老说,想不开的人都有一个归宿观。
张老还说,1980年北京站那起爆炸案就是如此,9人死亡,80人受伤,不过是为了一个知青的诀别。这个知情初中毕业后从北京去山西万荣县插队,插秧割谷,手渐渐糙了,不像城里人了,便苦心费力、忍辱负重去争当兵指标。当上兵后,站岗放哨,积极表现,想从军营荣归北京城。叵耐复员之时,组织经研究,又把他分到山西运城县拖拉机厂。在地图坐标上看,万荣和运城距北京的路程一样远,努力来努力去,一公里的便宜也没占到,这知青便埋下大委屈。后来事物发展的逻辑链则让委屈升级为愤怒了。
这知青的回京报告一次次上交,又一次次被打回,而本来说好的女友也终是嫁作他人妇,所谓北京,此生便只是他乡了。他乡的糖葫芦,他乡的风筝,他乡的明城墙,他乡的天安门。这知青一定在悲哀的探亲路上,看到了北京站弥勒佛式的身躯,想到了其大肚能容天下不能容之胸怀,想到了其永远乐呵呵的笑容,想到了嘲讽,也一定听到了角楼两端的钟声,钟声一声声响过,传出广播里催促乘客上车的女子声音,那声音端庄而不容置疑,他被无形的东西驱赶着往检票口走,这样走了十来步,他越来越觉得北京站正厅长得像一个字,他说:这不是“门”吗?前天我从这个门出来,昨天我从这个门回来,今天又被赶出这个门了。他想不开,就点着早已备好的炸药。后来,大家发现他留了遗书,遗书说:我去的地方虽不理想,但终究是个归宿。
张老说:其实他在爆炸的那一瞬,可能觉得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周力苟他们也一样,可能计划在桥中间炸,或者过了桥再炸,但他们在上坡时猛然看到天堂,便下手了。毛主席不是写过这伟大的桥梁吗,所谓“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啊。
幸福彼岸旅社就如一针鸡血,打在我们死去的肉躯里。在我们开往邻省文宁县时,还在谈论它的神奇。比如它的打扫其实很不细心,以至于三个月后我们还能在床垫夹层找到48厘米长的导火索;比如旅社本是人来人往,专为忘记而生,那里的老板却偏偏记得周力苟,还说他的脸就是画像上那样的;比如登记入住时,只填一人的身份证号便可,服务员却在周力苟填完后,还看了眼他同伙的身份证,把名字也记上去了——周的同伙原来叫汪庆红。
幸福彼岸旅社老板之所以对2月14日凌晨保留记忆,也是因为走肾。平日他走肾,来去鳏寡孤独,那日却猛然见着一男子伏墙嗷嗷地哭,好似还不单是嘴巴在哭,胸腔、大腿也在哭,身躯抖得怕人。老板等他哭尽兴了,才问,怎么啦,那人便转过涕泪四溢的脸来,老板看清楚了,阔阔的,眉眼大,痘痕多,本是个彪悍的种。那人就是周力苟,周力苟麻木地看了眼旅社老板,失望地走回305房间。老板抖完尿回走,又恰好听到屋内传来不可遏制的声音:别哭啦!哭什么哭!老板说,那声音穿墙过壁,高尖入耳。这是老板对汪庆红唯一的印象。
我们的车现在只需往文宁县吉祥乡周家铺村六组开就可以了,享年28岁的周力苟生前就住在那里呢。我们已然迫不及待,像禁区内的门已经空下,就等着补一脚了。这样爽了一阵,就见前方有辆卧铺车耸了下肩膀,停在路边了。我们的车嗖地飞过时,我好似感觉那扫视过来的乘客,个个是周力苟,个个是汪庆红,他们在艰难地等待汽车修好,好去我们省,好去2月14日,而我们这辆马力十足的三菱吉普,则朝着他们省,朝着2月14日以前,朝着历史,朝着秘密,一路狂奔。
我想到他们二人在卧铺车停下后,担心车顶放着的编织袋。汪庆红说:路上颠簸,爆炸了怎么办呢?周力苟说:炸药这东西文静得很,你锤它砸它它都没脾气,你点它才麻烦。汪庆红又说:要是别人把烟头往窗外扔,烟头被吹到车顶呢?周力苟说:那风还会把它再吹走。即使吹不走,那火也吹小了,想烧透编织袋,没那么容易。汪庆红说:司机和售票员没发现吧?周力苟说:发现了他们还不说!汪庆红说:可是现在停车了呀。周力苟说:停车又怎的,停车也没见他们跑啊,他们知道有炸药,还不跑?傻乎乎拿钳子干嘛呢?汪庆红说:万一发现了呢,我们要被揍啊,要被扭送到公安局啊。周力苟说:揍吧揍吧,送吧送吧。人总有一死,老子卵朝天,老子不怕死。汪庆红说:你这么说,我就好受了,我还以为是我逼你死呢。
我这样想,又觉不妥,因为旅社老板所说的周力苟,原是可怜软弱的。这样想还有个麻烦,就是周力苟是有形象的,而汪庆红是没有形象的。作为13号尸体,神笔马良没有画出他生前的模样,头顶、鼻骨和面颊骨全破坏了,像被牛踩了几十脚。
后来天黑下来,路难走。也许我们还走错了,下了高速,过了省道,竟跑到河里去了,车轮在河泥里转圈,甩了我们一身泥浆,我们骂司机,司机说地图上就是这样的啊。爬过河,又是山,那山路似纠缠于柱的铁丝,窄而薄,车灯一会儿照向惊愕突兀的山壁,一会儿照向虚渺,我们实在害怕,便让车停在高处一个平地,搬大石固定好四只轮胎,睡车里了。清晨,我们醒来,发现文宁县城在眼下,那里摆了几十个积木大的楼房,一个花残柳败的公园和一个被灌木丛埋好的烈士陵园,好似一个小盒子。我们看它如此之近,兴奋不已,却不料又走了半个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