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说:不排除。但若自杀,何苦不搞煤气,不吃安眠药呢?我觉得用炸药还是想说出点什么,不想说,就费不了这么大的劲。这炸药就是扩音器,就是讲话前剧烈的干咳。就是提醒大家,注意听我说,我不满。
张老仙人一样飞走了。据说华北有个炸药车间出事了,死的人比这边还多。我心里刚开的花灭了,空空荡荡。我像失去父亲庇护的孩子,要独自面对试卷上那个X。
目前的解题条件是操场上躺着的15具尸体。省市区几十号法医用了一天时间,提着胳膊、腿、骨头、皮块、内脏和肠子,走来走去,总算把它们拼出了样子。而局里一个叫神笔马良的老人也基本完成了对尸体面貌的素描——现在要做的是,把群众放进来,让他们领属于他们的亲人,谁领到12号、13号尸体,就意味着谁对他们知情。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铁门,我看到它被拉开,焦急的群众踉踉跄跄冲进来。他们看完一具,又匆匆看另一具,看得差不多,哭起来。那哭声原和呕吐一样,会传染,一时操场里寻到的没寻到的都捶地哭起来。我一直想有人跑到我面前的尸体哭,但一直没有等到。这样喧闹很久,像是有个抽水马桶,把喧闹又抽走了,大家烧了一会儿纸,抬好尸骨,悲哀地走了,只有我昨天碰到的扑粉底女人,还在尸体前念叨着:他爸你享福了,享大福了。我不忍心看,因为她的丈夫背部模糊,恰如张老说的,到死还色胆包天地吻人。后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发廊妹被带到这里,交头接耳地指着男尸怀里的女尸说:是她,就是她。扑粉底的妇女闻声,扑上去就掐,掐得一个个落荒而逃。扑粉底的妇女见手里什么也没有,跺脚大骂:你们这些众人养的!婊子养的!鸡!鸡!
我看得头痛欲裂,闭眼坐于凳上,仿佛眼睛一闭,麻烦事就会自己过去。等我醒来,也恰恰是这样的,夕阳消失了,操场上的群众消失了,13具尸体也消失了。张老认为不会有人来认领的两具尸体,还在面前一动不动躺着。
我在暮色下重新审视他们,像审视没有谜底的谜面。我看到他们躺在流逝的光阴里,慢慢萎缩,失去皮肉,直到骨头也风化了,碎了,被风吹走。他们飘走时,在空中挑衅地哈哈大笑。
从医院回来的同事也很失望,他们说23个伤者有3个快死了,6个暂时脱离危险,剩余14个什么也讲不出来。司机伤得不重,头发却瞬间白了,医院里掉下一个茶缸,他就尿床,一直在声嘶力竭地要求转院。售票员正面受到炸药末冲击,毁了容,医生怀疑她已经精神失常,建议不要惊扰。还有些伤员虽然神智清醒,但却提供不了有价值的线索。有一个甚至还说:就是你们坐车,也不会去研究别人呀。
后来几天,我们陆陆续续接待了十几位来认尸的群众。我们一次次心怀期待地拉开冰柜,让那些群众歪着头,眯着眼,像参观古墓一样,参观尸体。他们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磨蹭了很久,才羞涩地说,有80%的可能不是。其中一位最伤人,哭得洋洋洒洒,让我们以为找到尸主了。结果他接了一个电话,就笑起来,说:没死,没死,通了电话呢。我们一次次气急败坏地推上冰柜。
本省炸药厂传来的交易记录、炸药样品,也让人绝望。它们的产销储渠道,据说每笔账都对得上号,每件炸药都能说清去处,而且炸药的包装,和目下这起爆炸案也不匹配。从解题角度说,这是灾难。这意味着我们省这个可控范围被排除了,嫌疑犯可能来自湖南、四川,也可能来自陕西、辽宁,只要属于广阔的960万平方公里,就都有可能。而如果从尸体外观上做大胆联想,嫌疑犯来自柬埔寨、越南、日本、韩国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各类社会调查,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如果投入全部精力去做,则成本支出巨大,到最后结果还可能是零。就像花毕生精力到海里去找根冰棍一样。就是这样的。
重新回到大桥时,那辆烧黑的电车和出租车已然不见,路面上也无黑尘,路边的护栏像从来没有损坏一样,立在那里。仔细看,路心还残留着锅盖大的坑和众多麻点大的小孔,但已经阻挡不了一辆辆车穿越过去。那些车油门粗重地嗷叫着,气势如长江后浪推前浪。
车一辆辆开过去是个好比喻,就像日子一天天开过去,新闻一天天开过去。我们起初不能接受由部长、厅长、局长、大队长、中队长叠次累加的批评,但是习惯就好了。就好比一个人被锯了手,起初哀伤,想自杀,一段时间后,就学会用一只手吃饭、如厕、做爱了,就学会带着缺失生活了——就像我们学会了带着不能破解的谜生活一样。张老不是还要吃肉喝酒,我们不是还要出勤领工资?我们从来就没有实现过破案率100%。
老百姓也这样,第一次看耶路撒冷爆炸时,心疼得不行,看多了,今天看到30个人没了,明天看到40个人没了,就麻木了,就只看到一个数字了。仿佛炸飞的不是肉,是数字,是12345。我们这里也这样,接下来的大规模停水事件,骚扰了半个城市的日常生活,这样,那十几具尸体便被忘记了好些。十几具是什么,是这个城市300万人口的几分之几?是不能复生的他们重要还是活着的我们重要?我们没有水,不能喝不能吃不能洗澡,渴死啦,臭死啦。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本应结束。
下面絮叨一个叫周三可的人,每个城市都有一些这样的人。所谓三可,是可笑、可恨、可爱。有时人们也叫他寄生虫,或者持之以恒的人。他从不理胡子和头发,从不扣裤扣子,从来夹着一个温州假皮包,从来能掏出很多名片来。如果你不怎么懂法,他会掏出律师的名片,并且真的给你出庭,在问被告时,他会扶着墨镜说:现在我所有问你的问题,你只需回答YesorNo。understand?如果你家里有人出车祸,他会掏出调查公司的名片,信誓旦旦地说他握有现场证据,能证明是你家人闯红灯还是司机闯红灯,是你家人碾死了车还是车碾死了你家人;如果你活在某个信息集中的区域,他会掏出报社特约通讯员的名片,名片上写着“家事、国事、风流事,事事关心”,动员你向他举报线索,一经采用,好处费20元到50元不等,其实他在向报社记者报料时,采用的好处费至少是100元。
就是这个周三可,在爆炸案硝烟散尽、大桥恢复通车、而我们也妄图以侦破新案件来洗刷耻辱时,衣衫褴褛、神经衰弱地走到刑侦大队值班室,说他找到了一个宝贝。我们要看,他摆摆手说:一看就简单了,就只值五万了,让我先跟你们算下劳动支出,从爆炸案发生的2月14日算起,我开展独立调查已有三个月,以一天八个工时计算,我出工720个小时,以一个工时10元计算,你们应该支付我7200元;另外,因为每次赶到大桥我需要搭乘交通工具,一天来回的车费是20元,三个月是1800元;还有,为了更好地获取证据,我购买索尼照相机一台,价格是3400元,购买胶卷60卷,价格是3000元,都有发票的。这样加起来,是15400元。你们如果要看,至少应该付我65400元。
我们说,谁知道是不是宝贝呢?我们的狼狗去几百遍了,也没搜出来。
周三可受了委屈,从包里倒出一个纸包来。里三层外三层揭开后,我们看到一张残缺的身份证,上边保留有名字和民族,但没有头像,下边号码区的前半段数字也被烧掉了,缺损边沿有烧焦后结的痂,和爆炸案很是贴题。我们拿出抽屉内的爆炸案死伤名单要核对,谁知周三可也从包里抽出这样一份名单来。周三可说:我核过了,死伤人数共38位,有名有姓的36位,这张身份证的名字与这36人不符,我断定他是凶手。
我们又说:谁知道是不是你随便找张身份证烧的呢?
周三可勃然大怒,收起身份证说:我到北京交给公安部去。我们赶忙说别呀,倒茶的倒茶,递烟的递烟,算是把他劝住了。眼见他按捺不住又要走,就又按照他的要求,用带刑侦大队字头的文件纸写了字据,言明证据一旦有效,即支付人民币65400元。
现在想起来,我们总是被谬托。在小说和电视剧里,我们被神话为福尔摩斯、包青天或者大胖子莫洛,其实不然。至少从这起爆炸案来说,我是无用的。过去无用,现在无用,以后也是,你会看到的。我讲这个故事,知道很多,只是因为我始终在场。权力命令我始终在场。真正解决问题的是那个没有任何权力的下岗工人周三可。他后来领走了7万元,其中6万元还债,1万元赌博输掉了。再后来他被我们这里唯一一家都市报给拒绝了,因为一个记者眼含热泪义愤填膺地问他:为什么你一定等我到了现场才拨打120和110呢,你没见他们活活淹死了吗?再后来他捉襟见肘,开始买足彩,每天疯言疯语地说,100万给老丈人,100万给二弟,100万给孩子,100万做生意,100万养老。他就靠着这一周两块的希望支撑着,和曹雪芹一样,举家食粥酒常赊,倒也没有差池。只是有天,教皇忽然驾崩,致意甲停赛,又致足彩开奖推迟。本来信息广通的周三可走到兑奖处,听到卖彩票的说“别来啦,足彩不能玩了”,便以为赌博这东西迟早是要关门的,让500万的梦碎了一脸,湿漉漉的,清醒得不得了。回家后,他找到菜刀,对着镜子,把颈大动脉割了。
我在讲这个故事时,曾写有前言,只有一句:献给在天空之下起床、种田、上班、吃晚饭的人们。想想删了,太煽情了。我现在大概能揣测的,也只是周三可找到宝贝时的惊喜表情。他像寻找螃蟹一样,翻开一块又一块石头,最终看到这张还带有泥水痕迹的身份证时,对着江面上飞起的鸟狂呼:老子找到了,老子发达了。他的手应该颤抖了很久,他不敢相信握着的是五万悬赏金,不敢相信自己破了1998年公安部三大案件之一,不敢相信副市长和公安局长会上门送锦旗,不敢相信自己要到中学演讲。他看了好几眼,拼命默念证件上的名字:周力苟,周力苟。他想,就是这证证不小心被老婆扔了,被小偷扒了,他还可以到公安局报告这个名字。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又提醒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他想回家先睡一觉清醒清醒,但是在回家路上,又猛然想到夜长梦多,便令出租车司机掉头,直接往刑侦大队开,请直接往刑侦大队开!
那天,周三可应该和老婆做三次爱,对街道居委会表三次功,和棋友喝三趟酒,不醉不归。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也不过如此了。
我们在以后的侦破报告里,当然地弱化了周三可这三个字,有时他占一段话,有时占一句话(根据市民周三可提供的线索),有时在一句话里连名字也没有(根据群众反馈)。我们以他是来卖钱的自宽。
我们还应该感谢那个身份证上的人叫周力苟,正是这怪异的名字让我们很快在大桥附近的幸福彼岸旅社,查到他活动的记录。大桥派出所民警带领我们到达那里时,旅社老板还在拍脑门,说这么大的电视怎么就不看一眼呢,看一眼就能认出凶手来,这样累死累活地做,天上砸下个五万块怎么不知道捡呢?
我说:炸药都进店了,你有没有基本的治安防范意识啊?
老板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