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浮出后,像个巨大的红乒乓球,周灵通全身爬满愉快的虫子,又刺又痒。待到日头恢复平常,周灵通连吼三声,开始四处找软藤子。软藤子不好找,找到了,又要找合适的树,高不成低不就的。待一切可将就了,周灵通两手抓住藤子,作引体向上,将颈窝伸进去,却发现小路远处爬来四个穿绿色警服的人。他们中的一个以领导惯有的气势说,我说了要找个导游的,你不听,说来过一次,还不是走错路了?
周灵通一听这不是我们鹅山县口音吗?跌落在地,四下想跑,却是没路可跑,此时那刑侦大队长已是一声大喝:周灵通,我看你往哪里跑。周灵通听得分明,却好像笨鹅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四条豺狗呼哧呼哧包抄过来。大队长的手长满汗毛,像把黑色老虎钳捞过来,眼见要捞住什么时,周灵通心一横,往山下一滚,好多黄色的、白色的小花和大片的青草翻转起来,长到天上去了。许久,他才被一块土坎拦住,他爬起来脑袋还在转,可是又不能转了,一粒子弹砰的一声打在旁边石头上,往旁边蹦开了。
周灵通跳到树丛后边,看到警察手拉着手往下走,便像疯了,向阴黑的深处猛跑。跑到四处都是树了,日光倾斜进来,四下只有隐秘的虫子在叫,他才算是痛起来,原来左脚的小脚趾已经折断了。他不敢大哭,只是挤着脸冒眼泪,伤悲得很。他悲得越多,就越心怀仇恨。
他靠着这德永和尚的门闩、高级女子的白眼和刑侦大队长的子弹回到人世,回到人山人海的南京城,白天埋头做乞丐,晚上睡一会儿,然后在子夜走进小街小巷,拿起一块砖头等独行人。他先拍麻人家的肩膀,说,拿钱来。别人就把10元、5元和角票都掏出来给他。他又说:跑。那些人儿就撒开腿跑了。
这样打了几场游击战,周灵通转战到镇江、无锡、苏州,自我感觉好像晃晕了鹅山县的追捕队,便要在街道安定下来,做个卧薪尝胆的乞丐,却不料苏州城因为创卫,时常整车整车地拉衣衫褴褛的人收容,周灵通便又困苦起来。这一日,街头那边的乞丐忽然跳起来,整个一条街的乞丐便跟着弹跳起来,夺路而逃,周灵通肚皮饥饿,跑几步就摔倒了,一个穿制服的青年冲过来拉他胳膊。这个环节他老早想清楚了,他真要被收容了,被遣送了,就是直接去监狱,如果强奸罪还加上拒捕,被枪毙也不是没可能。他一口咬下去,咬穿了袖子,咬坏青年的手腕,然后窜到小巷里。他跑到尽头时回头望了一眼,七八个制服正奔涌过来,他又撒开腿转进横巷,转了几圈,瞅着无人,翻起垃圾箱,把自己塞了进去。
一直到天黑,周灵通才爬出来,月色照在石板上,墙壁高耸,拒人千里。他凄楚地走着,又冷又饿,又怕又吓,竟觉天下之大,无半尺容人之地,便给自己吟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直挂云帆济沧海,长风破浪会有时。
吟到巷头一间小卖部,见灯泡下有六字:国际国内长途,他便掏钱,把那些角票摞成一堆,又掏出紫金山得来的纸条,开始拨打。电话嘟、嘟、嘟地响了很久,没人接听。他想她能帮我什么呢,可能只会说几句谢谢,要不就用些客套话教育他,生活总是有希望的,别放弃啊小伙子。他对老板说,没拨通是不是不收钱?老板嫌恶地摆摆手。
这时,话筒里飘出声音,喂喂。
周灵通说:是我。
女子说:你是谁?
周灵通:我就是紫金山上拿石头的人。
女子说:哦,恩公啊,近来可好?
周灵通忽然哭了,说:小姐,我活不下去了。
女子说:你怎么活不下去了?
周灵通说:我快饿死了。
女子说:你现在在哪儿?
周灵通:我在苏州。周灵通偏过头,抹了抹泪眼,看清路牌,继续说,我在苏州长瑞巷往北走第二棵电线杆旁的垃圾箱里。
女子说:你在那儿等着,别动。然后挂下电话。
周灵通付完电话费,买了块小脆饼,所有家当就空了。靠坐在铁皮箱上时,他感觉喉咙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力,总是控制不住要一口吞了脆饼。他抖索着手拿嘴唇去凑饼上的粉末,嘴唇也抖起来,跟着全身也抖起来。这样舔了很久,舔到最后只剩渣渣时,他忧伤了,这点东西好像钓饵,把肥大的饿神活活请出了。他便翻垃圾箱,看到萝卜根、菜叶就吃,吃到后头嚼不烂,扯出来,却是塑料袋。
夜晚有些凉风,他听到天空传来电话挂掉的声音,啪。活人的声音消失了,联系消失了,女子洗了澡,睡了觉,醒过来就故意忘了这事情。可是他又觉得有必要等,实际上是除开等也没别的办法。他推起铁皮箱,拨开一些秽物,就着恶味蜷缩着睡去了。夜里他醒来几次,跑出来看,巷道里却只有风从屋顶跃下,就着石路蹿跳。小卖部的灯也关了,什么也没有。
黎明时,周灵通恍惚听到铁皮被踢了几脚,觉得不可信又睡了,刚入深港,又猛然醒来。从箱里急急爬出后,周灵通看看巷道,还是什么也没有。擦擦眼又看,又看到一个高挑的背影从小卖部那儿走过。
是你吗?周灵通大喊。对方停住。周灵通又大喊:是我。对方转过身来,周灵通继续大喊:石头,石头。
那女子走回来,说:是我。
周灵通觉得心间的烟花齐刷刷放响了,然后朦朦胧胧看见一只黑袋子伸到眼前,袋里有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烤鸭、火腿、面包,无穷无尽的食物,以及可口可乐。他扑上去撕包装袋,撕不开,就咬,咬开了,两只手捉着狠吃起来,吃得喉咙塞满碎骨,就使劲咽下去了。
周灵通扫空这些东西,抖抖黑袋子,什么也找不到了,便抬头看女子,女子摇摇头。两相木然时,女子拿高跟鞋的鞋钉靠了下街面,说走。周灵通就傻乎乎起身。女子将走时,躬下身将那只真皮袋子拎起,小心抛在垃圾箱上。
周灵通嘴里想冒出一句谢谢,却是冒不出,跟着走出巷道,走上大街,清洁工人正在拿竹帚扫街,嚓嚓的响,好像进入聊斋。周灵通也知道这个世界有的人肾出了问题,然后就有别的人出来骗人喝酒,灌醉了,打麻药,活活把肾割走。周灵通看着前边来历不明的背影,饱暖起疑心。不过他又觉得死便死了,早死过了,吃得那么饱了。
女子一直把他带到酒店。门口有个穿红色呢子布的卫士,先是对雍容华贵的女子鞠了一躬,又对着衣衫褴褛一身恶臭的周灵通鞠了一躬。周灵通忽而感觉自己是她的人了。办好房,女子把周灵通领进房,放开热水,试试水温,说:你给我洗三个小时。
周灵通对镜自视,是个鬼,就跑到水里狠狠洗,洗得水全变黑了,又全变白了,又对着镜左右端详,像个人了。如是来回几趟,没什么可洗了,他才知没衣服穿,跑到门背一听,外边什么声响也没有,轻轻拉开一个缝,又看到门口堆着干净的内裤、衬衣和长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