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你妈那就是三十六岁生的你。
人总是要生的,到了三十六还不生就说不过去了。
巴礼柯凄惶地看了眼门外,老板站起身来,对一个看不见的路人说:等下再过去,还有两位贵客呢。巴礼柯说:要不我请你去茶馆坐下吧。
不要得寸进尺了。就在这里说完,说完拉倒。
好吧。
你知道我过去有多么害怕吗?我看到疯婆子从供销分社回来,就从门口蹿回家里,又从家里蹿到后边的山脚,在那里找个薯洞,揭开木板,钻下去。薯洞里有腐烂的味道,老鼠看到我进去,不知道往哪里跑,我吓得哭起来,可是我不敢放声哭。我躲在漆黑的薯洞里,一下一下数时间,数够一千一万,数到我以为疯婆子走了,才敢出来。我怕她掐我,打我。我要等我爸从田地里回来,我才敢扯着他衣角回家。
她后来喜欢打你?
她总是站在供销分社瞎想,她一想到我是祸根,就跑回来打我。总是这样。我真不稀罕跟她学普通话,真不稀罕她以前是商品粮。我只盼着她早点死。说起她死,我们找了两天两夜,哪里都找了,唯独没想到山顶。其实我们早应该想到的,因为她总是聒噪,你们两个曾经偷偷跑到山顶,对着山野拉大提琴。就是拉那个巴赫的什么曲。她说她一拉起来,那些红叶、草丛和树枝就舞蹈起来,好像麦浪一路划过。她说那把提琴是你偷了林场的大狮子鼓,在鼓腰上钻了两个洞,然后到处找弦啊线啊,慢慢安上的。她说你调音调了有一个月,她说这个世界不可能再有谁能像你一样,用如此简陋的材料制造出这么准确的一把琴来。她站柜台的时候看着它,回家了抱着它,有时候就是睡着了也还是抱着。她抱着它说,小柯会回来的,他造了这么一把好琴。
老板走回厨房时,曾经斜眼看过巴礼柯,泪花在他眼圈里打转。老板又看了一眼。
她死了,我第一个想起来就是要丢掉这把琴。可是我爸拦住我,说毕竟是你妈啊。我就由着我爸处理了。现在这把琴还搁在尿桶旁边呢。
对不起。
你说这事情是不是应该你负责?疯婆子天天说,本不该她来的,她跟着你来了。本不该你回城的,你却回城了。你说,你既然把她带来了,为什么就不把她一起带走?
因为当时只有一个指标。
她说,本不该她来的,六九年你毕业了要上山下乡,还没轮到她,因为舍不得你,就主动申请跟你来了。她也是女人,她上你当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对不起。
巴礼柯拿额头一下下磕起桌面来,一旁老板早看不过,跑来说,怎么了,怎么了。巴礼柯却是越拉越哭,完全控制不住。
对不起。
他努力地对女子说。
这个时候好像有一丝叫怜悯的东西擦过女子苍白的面孔,但是那薄薄的嘴唇终于还是向下一扣。
你对不起谁呢?
她说。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
呵呵,你可以对不起她,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又不是你生的。我要是你生的,你就对不起我,我不是你生的。算了,理不清楚,谢谢你埋单了。
女子冷笑着站起身,把包挂在肩膀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板在后边高声说,莉莉下次记得来照顾生意啊。巴礼柯偏过头失魂落魄地看了一眼,他看到这个留着秦徽敏最后痕迹的光明村后代,消失时穿着一件黑色短裤。那叮叮当当的高跟鞋声一声声踩进他的心脏。
她的父亲比她宽宏大量,却让他哭不出来。她的父亲没跟他说什么,却也没有责怪他、殴打他,相反还请他吃兔子肉、野猪肉和野鸡肉,吃完了才把他带到坟包。她的父亲说:徽敏啊,我帮你把小柯等来了。小柯还是那么年轻。
三四个月后,某天清晨5时,62岁的巴礼柯离开家里。当时他穿着黑色田径裤,黑色T恤,背着一个包,包里放着饭团、茶壶、电筒、柴刀、信纸、笔和御寒用的外套。
如果他就此再次失踪,那么找的人会很少,找两下就算了。女人和母亲也会照例悲哀好一阵子,但是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会显得从容不少。但是在晚上8点,电饭煲的温控开关自动断开时,他的钥匙正好插在房门上。因为是侧着身开门,背包忽然掉落在地,一些野山楂从里边蹿出,跳着滚下了楼梯。
翡翠椅子
根据一个信人讲的事改编
读者,这个故事的结构非常简单,一部分是卫华向卫华的爹讲一个困扰他很久的梦;一部分是卫华的爹向卫华讲家里为什么这半年穷了。在中国,大多数父子的关系是拘谨的,不可能像朋友那样长篇大论地聊天,如果聊上了,那就是有机缘。卫华和爹的机缘出于一场大雨。
那天傍晚,卫华跟着爹去柳树前李家看电视。李叔在弓着身子转台,李婶在弓着身子倒茶,一百多号群众在热火朝天地议论《流氓大亨》上一集谢月明是否原谅了方谨昌,卫华想这样的节日以前是在自己家门口上演的,可就是半年工夫,等他从大学回来,家里便只剩一块罩电视机的布罩了。电视放到一半,人像左右扭曲起来,李叔摇天线,换台,不得要领,就喊:“莫会计,电视是你的,你来弄。”卫华的爹深怀歉意地走上去,拍电视盖子,拍一拍听一听,好像要拍好了,一个心急的汉子抢上来接管了,他便尴尬地走回,“我们回吧。”
他们沉默地回,来的时候天好好的,回的时候看起来也是,可是三里路走到一半,大雨忽然滂沱地砸下来,他们便狼狈地闪进庙里。他们想这是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快,他们就坐一会儿吧,可是雨却越下越长,越下越大,在荒村野地下出一团白雾来。他们就坐立不安了,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是彼此在一起坐着——他们既不能像陌生人那样沉默不语,又一下无法逾越父子间构筑了21年的秩序,因此他们绷紧身子坐着。
卫华的爹率先做出尝试。他问学习如何了,卫华说还可以,拿到奖学金了;他又问找朋友了没有,卫华说没有;他说哦,然后双方无话。卫华想时间啊雨啊就像锯子,一下一下锯他和爹,最终他像是被逼着把一句话说出来:“爹你是无神论吗?”
“是。”
“我也是,可是我却碰到一件怪事。”
“卫华你说。”
卫华在这声音里听出一个成人对另一个成人的尊重,慢慢放松了。
一般人做梦,眼睛一睁,梦就跑了80%,再策马去追,剩下的20%也跑了。卫华做的这个梦却不,一个月后当他说起,他还能准确说出那间房子的每个细节。房子有10平米,四面刷白;东面挂着《医护守则》,《守则》旁是一面八成新的锦旗,锦旗上缀着“医德高尚”四字;西面挂着圆形挂钟,钟下是一幅日历,日历翻到5月25日;南面有鲜红的语录,除开毛泽东三字,其余都是用宋体写的;天花板是蚀刻风格,正中挂了一盏日光灯,灯光罩住一张行军式病床,床栏杆淡灰色,掉了几块漆,床被单飘出福尔马林的味道;床边摆着一张红木太师椅,椅子方方正正,椅面两尺宽,两尺长,四条腿两尺高,靠背也是两尺高,靠背正中安了一面灰蒙蒙的镜子,枕头的部分则雕成回字型,回字中间嵌了一块翡翠,翡翠翻滚起伏、绿深如草。
卫华最初出现在梦里时,是在一个极度光明温暖的地方,很快他得到一个确切无疑的凶讯,要他往一个地方去。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他熟练地沿着湿润的铁轨走,走到尽头看见一座白色的院落便翻进去,他记得右手食指指尖擦到了墙尖嵌着的玻璃渣,以至后来当他透过铁栅栏聚精会神地朝房间望时,还得不时去吮吸出血的手指。他望到那间房子有《医护守则》、锦旗、挂钟、日历、语录、病床、被单、日光灯和翡翠椅子,它们组成一个安静的宇宙,风吹进来时,宇宙万物蠢蠢欲动,像是戏台在焦灼地等待演员。
卫华吸动喉结,慢慢感应到一只活动病床正从远处推来。它的四只轮子卡在花园过道的水泥砖缝,它被抬过台阶,又碾压过光滑如镜的走廊地面(发出好听的声音),然后是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它被推到卫华眼前了。卫华看见四个粗壮的男护士在意识到推错方向后,又将活动病床往后拉,拉到合适位置了就将那个四肢僵硬的病人提起来,扔到这间房子的固定病床上。就像扔一袋水泥。卫华记得在扔之前,一个男护士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他们拉上门走了,留下这个病人躺在床上大口呼气。这个病人右手举在空中,像是挥手;左手蜷缩在胸前,好似粘在胸口;左腿笔直朝天伸着,与平面呈45度角;右腿盘着,右小腿伸到悬起的左腿下边,伸到身躯这边来——他就像是被人喊了一声不准动,从此就不能动了;他就像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龙虾被抛到油锅。卫华不觉得这是滑稽的事情,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身躯在痉挛,脑门上的汗珠像爬虫一样一只只从地底下跑出来。卫华将叼着的手指放下,捉紧铁栅栏,有些孤苦,他想对方是要艰难地将身躯和头颅转过来。
很快,那些护士又像戏剧里的龙套凶猛地闯进来,他们将病人粗暴地抬起,翻过来朝下一扔(使之恰好朝向卫华这边侧躺),又匆匆撤了。病人盘到身体外的右小腿与床板发生撞击后,将右膝顶到一个新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病人因此将脸挤成一团。待那挤成一团的褶皱舒缓下来,卫华想,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确信的了,这就是他的一个兄弟。这个兄弟长着浓密卷曲的头发,脸像女人一样白皙,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怪病,他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一个男子,年轻而富有活力,永远与女人载歌载舞,可现在他却像条被宰的狗儿哀戚地看着卫华。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兄弟了,我就要死了,你救救我。”卫华看到他的眼睛这样说。卫华用力摇铁栅栏,好像要摇脱臼了,那东西还是纹丝不动,于是卫华像预见到什么,拼命喊,喊得那么大声,又那么无声;那么有力,又那么无力。卫华便想这是梦,可他分明又闻到医院的味道,分明又感觉到全身的疼痛,他便在这残忍的现实面前痛哭起来。然后是一个满头银发、皮肤黑黄、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医生走进病房。他只那么轻轻一拍,侧翻着的兄弟便躺正了。
医生拿左手细心测量兄弟的颅顶,又拿右手将棉球蘸向托盘里的酒精,对准量过的部位擦拭。接着,医生丢掉棉球,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光闪闪的东西,他拿左手捉住那东西,又拿右手到口袋继续掏,掏出一柄粗黑的钉锤。医生晃了晃钉锤,对准左手扶住的银钉敲打,钉进去一部分后歪了,他咬牙将它拔出,待部位吃准了,他小心而迅捷地连敲两下,然后停下来细细查看,如此歇歇停停敲进去了一半,他便猛然一锤,将剩余一半一下敲进去。卫华看到兄弟的四肢像是风扇狂扫起来,最终又像风扇那样减速、慢慢停下来、一动不动。医生坐在那里等尸体创口的黑血流干了,拿棉球细心擦拭,最终将那张脸擦得一尘不染,然后他站起来,像伟大的木匠一样转着圈参观自己的作品。
卫华说:“爹,有三点我无法解释。一是我在生活中从未听说过日光灯,却在梦里见到了;二是我每次梦见人都是面目模糊,这次却看得清清楚楚,连眼皮上的疤痕都看清楚了;三是我把他的面容与我所有的兄弟,包括堂兄弟、表兄弟、同学、朋友进行比对,发现没有一个是吻合的,我的兄弟里没有一个是头发自来卷的。但现在我却觉得我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别的兄弟都不是兄弟。”
“你说的都是真实的。”
卫华的爹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