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在山上听到了巴赫。
女子回过头来说。
是啊,是我最后一次登山时听到的,那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登山。因为约好的同事病了。我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看着黑暗像一颗颗分子慢慢消散,逐渐来到的光明穿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洒到柏油路面,忽然觉出比以前更大的自由来。我下了车,张开双手,脚底下感受着石块和地面的热度,一个人朝山上走,也没有目的,也没有隐忧,就是痴痴地往上走。走到和尚岭时,忽然打了个冷战。我关掉了手机。我想我应该拥有这么一天,什么人也不知道我,什么人也找不到我,我一个人安静地享受着这个世界。
然后呢?
然后我披荆斩棘,豪情万丈,走上海拔1841米的青山主峰。在此之前,我的所有同伴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只用一眼就比划出这山的弱点,我用柴刀轻松劈出一条路来。劈到后来就看到一个草坡,草坡那里有东南西北四条路,我很简单地走上往东那条,上了一百米便上到顶峰,在那里,那些未经阻拦的风冲过来,刮过我的T恤衫。清气一直灌到我的肺内,好像给内脏洗了一遍澡。我看着那些平日可怕的山肩挨着肩,窝在一起,便大喊:徽敏。
女子陡然惊了一下。
我喊完,名字就在山和山间传递开来,好像可以传到霸州、潢川、麻城,一直传到江西省。但是我又清晰地看到它撞在不远处的一座山上,熄灭了。我失落地坐在那里,哀愁莫名,我想我是达不到。可是就在我这样枯坐,收拾背包准备回家时,忽然风来了,整个山野的红叶、草丛和树枝都舞蹈起来,好像麦浪一路划过。我站起身,马上听到我一生都不可能再听到的诗篇,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我的耳朵里全部是逢-逢-逢的鸣响,逢-逢-逢。
女子呆望着巴礼柯。巴礼柯手舞足蹈。
我靠在树上,泪流满面,听到漫山遍野都是大提琴的声音。大提琴的声音像潮水一层层经过我,又一层层消失,直到完全消失。就像从没有来过。我感觉到孤伶伶的,我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山上。我开始焦躁起来,我并没有像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得到纯净的内心,从此宽怀仁厚,我开始焦躁起来,像狮子一样来回走动,我大喊肏你妈。肏你妈,我的父亲;肏你妈,我的母亲;肏你妈,我离过婚却仍旧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肏你妈。
你没事吧?
女子握着茶杯说。
我骂够了,宣泄够了,吭哧吭哧靠在树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愉悦,如此解恨。我按照自己的旨意走下山,走到草坡,收拾一堆干草,吃上几颗野山楂,拉出一泡屎,然后取出纸笔,在干草堆上留下一张纸条,说我在这里迷路了,休息一夜,来日将从往北的那条路下山。可是。
可是什么?
女子看到巴礼柯迎着她窃笑。
可是我却往南走了,那就是我上山来的路。我把空白信纸拿出来,撕成一块块纸条。我把纸条摆在草坡的路口和路边的丛枝上,告诉他们我往北去了,可是我却往南走了。我从他们眼皮底下失踪了,我失踪了,我曾经以为毫无希望,可是这天我找到了飞越的翅膀。我飞走了,用一个正当的理由从他们的牢房里飞走了。
你就这样到我们南方来了?
是。我迫不及待地走下青山,走下和尚岭。走到山脚时,我看到远处有村民,就缩回树林朝西走。我穿过隐秘的河流,穿越村庄的视线,走到遥远的公路上,在那里等车。216路开过来时,我转身蹲着,告诫自己不要出错。我坐上了另一路车,到城里又换乘别的车,坐回到我的家,我当然没有回家,我走到一个烂尾楼,走到三层,扒开水泥袋,扔掉堆砌的碎砖头,从里边翻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张农村城市银行的卡,我带着卡去自动取款机取出700元改卷费。我带着这700元改卷费打的去了火车站,买好了去你们江西瑞昌的火车票。我记得我是第一个通过检票的,我快步走进车厢,找到一个位置坐下。
我看到一些人拖着行李默然无声地走进来,将行李默然无声地塞上行李架,又默然无声地下车抽烟。我想怎么还不走啊,怎么还不开啊,便打开手机看时间,我看到时间是2007年11月3日傍晚7时。我想还有十分钟火车就要开了,可是它们要是晚点也说不定,我紧张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在月台上奔跑的人,好像他们是来寻找我的,是来擒拿我的。我怕他们后头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和一个满脸斑点的女人。我怕。直到列车员蛮横地关上车门,我才安心了。我想你怎么就不再蛮横一点呢。我新奇地听着车厢里的河南话、山东话、湖北话、乘务员变味的普通话,还有你们江西话,身体生出一层层的暖来,我想我是个旅客了,毕竟是个旅客了。我这个旅客的心脏像青年人一样蹿跳,我好像青年人一样几乎要站起来大喊:徽敏,我来了。
话语陡然停止。好像浪尖停在半空。好一阵子后,女子才把积长的烟灰磕到碟子里。她看了看巴礼柯,巴礼柯正悲哀地坐着。
你来了,你只用了一天一夜一个下午。可是那个徽敏死了。
女子毫不留情地说。
要不接下来我替你说吧。
女子说。
巴礼柯抬起哀求的眼望她,好像一条被阻拦在家门口的狗,又期待,又害怕棍棒再次落下。但可怖的事实还是再一次从女子嘴里说出。
我来说吧,你光荣地来到了我们江西省瑞昌县乐山林场光明村。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光明村。你来到了光明村,然后只看到一个坟包,是不是?坟包上的字刻错了,是不是?安徽的徽,刻成了微笑的微。
是,是。
我们乡下人不识字,刻错很正常,不像你们城市人。她是认识字的,可是她死了,所以就不知道自己名字被刻错了。她死得好,就是死得惨了一点,喝农药没喝死,又挂着裤带把自己吊死了。我们找了两天两夜没找到,准备不找了,还是狗叫了,狗叫着往山顶跑,我们跟上去,就看到一团黑影吊在树上。我们拿火把照,照到她的眼球撑裂,舌头伸到有一根筷子那么长。我们都吓坏了,我爸也吓坏了,可还是我爸爬到树上把她放下来,又把她抱回家。我爸在路上只说了一句话:她是站得高,望得远啊。
巴礼柯低下头。女子说:她天天盼你来,你不来。她死了,你却来了。巴礼柯露出桌面的肩膀瑟瑟发抖起来。
她天天盼你来。她在房里弄了一个大箱子,挂上锁。大箱子里放着一个小箱子,也挂上锁。她每天开三遍大箱子的锁,又开三遍小箱子的锁,为的是看一眼里边的黑白相片。我们只要一过来,她就赶紧把相片放起来,锁上两层锁。她死了以后,我们撬开箱子,才看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
巴礼柯抬起头,眼神焦渴。
是的,国字脸,小分头,眉头就和你现在这样,有一道疤痕。你这疤痕是如何来的?
打架打的。
应该是在我们那里打的吧。
是。
她说了一百遍了。她疯了后就和每个人讲。她讲她一个人睡在林场,晚上也不敢开灯,也不敢熄灯,总是听到窗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就去光明村找你,你带着二十个知青跑到林场,什么也不说,把食堂砸个稀巴烂。你像保护神一样把她带走了,带往光明村,走到半路,林场召集的两三百号系统职工和当地村民提着锄头、菜刀和斧子赶上来,将你们围起来打。你们被打得鸡飞狗跳,喊爹哭娘,四散逃开,这个时候说是你本来趴在地上,忽然挣脱起身,大声说:你们不是狠吗?打死我啊,我今天倒要看看死字怎么写。你当时头在流血,鼻子在流血,嘴角在流血,脸上衣上都是血,像鬼一样把他们震慑住了,他们两三百号人呆立不动,看着你。说是你忽然又从别人手中夺来一把菜刀,对着自己肩膀、手臂胡砍,砍了几刀就有人笑了,因为你拿刀背砍自己。你看了一眼,把刀口调转过来,照着自己眉骨就砍了一刀。
是。
你就砍了这么一刀,二十个知青和两三百号敌人都跑过来拦你。你像得了癫痫一样四处腾跳,人们只能把你箍住,你跳了几下,说:好。大家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又说了一声好。大家就把你放开了。这个时候说是你一人指着两三百号人喊:你们是不是耍流氓?有一个人躲着说,是又怎么样?你便操起锄头冲过去打,两边便又混战起来。她讲到这里喜滋滋的,说是你一人把他们全打翻了,你们赢了。
我们没赢,是书记跑过来朝天放了一枪。书记说:你们谁是毛主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阵营的战士,谁就放下武器站到我这边来。结果两边都赶紧站过去。书记说,答应我,连人民内部矛盾都不算。我就和林场的团支部书记握手,说,是,连人民内部矛盾都不算。
她讲完这个就说:小柯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巴礼柯像是又被重击了一下。
你记得我们村有个供销分社不?
记得,打架后徽敏被安排到光明村,就在那里站柜台。
是啊,她在那里站柜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乡一级有供销社,村一级有供销分社,可是一个破村要什么供销分社?摆那么多糖果、布匹卖给谁呢?她就赖在那里。后来县里发文件说取消村一级分社,她还写报告给上边,上边不批她就去上访。上访没结果了,人家要来取牌子和公章,她就赖在地上四处打滚。几十岁的人了,平时爱干净爱漂亮,就那样在地上像猫像狗一样打滚。人家说,好吧,牌子给你保留。她还是打滚,人家又说,好吧,公章也给你保留。她才爬起来。你说她保留这个牌子干什么?不就是想告诉那些来买货的人,我还是公家的人,我跟你们不一样?她只要站在那漆黑发亮的水泥地上,手摸着那漆黑发亮的柜台,就觉得我跟你们不一样。她就不能喂猪,就不能挑粪?她一天卖不出几包香烟,可就是要把这场面保持下去,你说她糟蹋谁的钱?糟蹋我爸的。我爸上山只能砍三棵树,一棵树出三根棍,砍三天凑齐二十七根棍,挑到莫家镇卖,卖不到二十块钱。棍削得整齐,钱赚得辛苦,却不够她一次进货。她进货也不进老百姓要买的货,就进那些洋气货,谁买呢?
巴礼柯的头像罪犯一样贴在桌面上,左右摇摆。这时老板从厨房走出来,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蹲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看来来往往的小姐的腿。
她就那样站在柜台里,站到白发从黑发里钻出来,站到白发苍苍,像个狐仙。天黑了她也不舍得关店铺关灯,为什么啊?因为怕天黑了你来了找不到。她在那里恋恋不舍地等,有时候都能等到村里所有的灯火都灭了。你知道我爸说什么吧?我爸说,你不如去找啊,你去城市里找,我不拦你。我爸造什么孽?又不是我爸赖着要娶她的,是她赌气要嫁进门的。她等,她没有等到你,倒是等到了一帮城市里的亲戚。她拿着信开心了很久,提前十天就吩咐我爸去打猎,提前三天就吩咐我爸去买菜,什么兔子肉、野猪肉、野鸡肉,城里人不太吃的东西都预备好了,那帮亲戚却拖了一个礼拜才到。菜都馊了。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开着一辆车就走了,再也没回来。他们走的时候,她拦都拦不住,追着车子跑了很久,精神病又发作了。以前她还喜欢搂着我跟我说,等小柯来了,我就跟他走,我带着你一起走。那天以后她就喜欢掐我的胳膊,我那时还小,一条胳膊就被掐紫了。她对着我学那些亲戚的话,哟,还生了个女儿啊。她怪自己生育了我。生育了我,小柯就不来找她了。
你今年多大了?
不是跟你说了二十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