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又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吕氏春秋?不二》篇讲:“阳生贵己。”
孟子以“为我”为杨朱思想的基本特征,可能有夸大的性质。孟子说“杨子取为我”,其证据为“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后世也多以“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来概括杨朱的思想。
但这一概括可能并不准确。因为在先秦文献中,只有孟子对杨朱思想作这种概括,其他如《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都提到杨朱,或论及杨朱的思想,但情况并非如孟子所言。另外,孟子讲杨朱“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而“拔一毛”利天下,为什么不为?孟子也没有做出任何说明。所以其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也不得而知。
而《韩非子》书有一条相关材料,也许有助于理解杨朱思想的实际。《韩非子?显学》篇讲: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
这里所讲的,可以代表杨朱的思想倾向。孟子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其真实含义原来不过是“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但是,“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韩非认为这是“轻物重生”,而不认为这就是“为我”。
以“轻物重生”概括杨朱的思想,与《淮南子》对于杨朱的概括说明恰好相合。《淮南子?汜论训》讲:“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言也,而孟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与韩非讲的“轻物重生”,意思是一致的。《淮南子》评论杨朱,也提到孟子,但也没有以“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来概括杨朱的思想,而认为杨朱思想的特点是“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
由此可以得出两点结论:一、孟子对于杨朱思想的概括并不准确;二、这种概括只是一面之词,只是代表了孟子对于杨朱的个人看法,或原本就是一种情绪性表达。以“轻物重生”来概括杨朱的基本思想,似乎更为准确。
“轻物重生”,是要以生命为根本,是要确立世间最可贵者莫过于生命的观念。《吕氏春秋?重己》篇讲:
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
这可以说是对“轻物重生”的具体说明。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比整个天下更为珍贵,这一思想,在《列子?杨朱》篇中也有反映。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苦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比整个天下更为珍贵,是对老子“贵以身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思想的继承与发挥。“轻物重生”、“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吕氏春秋》认为这就是“贵己”。但是“贵己”是看重自身的生命,不是“为我”。因为杨朱虽然“贵己”、“重生”,但却并不贪求,并不因“贵己”、“重生”,而贪图人世间的利禄。
《列子?杨朱》篇讲: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损一毫利天下而不与,悉天下奉一身亦不取。既不与人,也不取人;既不利人,也不以人利我。这是一个自为的社会,它所彰示的是古人原始、自然而纯朴的生活。我的就是我的,我既无求于人,人亦无求于我,我既无与于人,人亦无与于我。这样一种自为的社会,正是杨朱的理想。
杨朱“轻物重生”,其所轻者,外在之物也;其所重者,自身之生命也。
庄子当然也有追求,庄子的追求与此不同。庄子也讲轻重。庄子所看轻的,庄子让人能够放得下的也是外在之物,而庄子所谓的外在之物,并非只是利禄之类,还包括为儒家所大力提倡的所谓功名。庄子之所看重的,并非个体的生命,而是个体的精神生活,是个体的精神状态。
4. 自由与洒脱
庄子并不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在庄子看来,人本来是自然的、自在的、自由的,但人现在却不自然、不自在、不自由。
人要不要自然?要不要自在?要不要自由?这不是庄子的问题。因为在庄子那里,这根本不是问题。人当然要自然、要自在、要自由。人如果不自然、不自在、不自由,那还是人吗?不自然、不自在、不自由的生活,那还是人的生活吗?不自然、不自在、不自由的生活,还值得珍惜吗?
人本来是自然的、自在的、自由的。问题不是要不要自然,也不是追求自然,而是如何回归自然;不是要不要自在,也不是追求自在,而是如何回归自在;不是要不要自由,也不是追求自由,而是如何回归自由。
人本来是自然的、自在的、自由的,但人现在却不自然、不自在、不自由。人为什么不自然、不自在、不自由?因为人把外在事物看得太重,因为人对于功名利禄之类外身之物有过分的追求。
庄子不是没有追求,庄子不是要人放弃追求。庄子的追求,就是追求自然、自在、自由、自性的生活。
自然、自在、自由、自性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
《山木》篇讲: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
贫,是物质上的不充裕;惫,是精神的不通达。庄子认为自己只是贫而并不是惫。
庄子所追求的,是个体人格的自在、自由与洒脱,是个体精神的逍遥无羁。庄子既不求名,也不逐利。因为求名逐利,残生伤性,必然要受到外在事物的制约,必然会成为外在事物的工具,必然会为外在事物所役使,必然会对内在精神造成强烈的危压。
庄子对于外在物的态度,就是《山木》篇所讲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物物”,物为我所用,以我役物,我是目的;“物于物”,我为物而奔走,我为物所役使,我沦为物的工具。庄子所看重并努力以求的,是个体精神的自由与洒脱。
庄子把人的精神上的自由与洒脱,看得比地位和声望以及物质上的富有更为重要。据《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所载: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
庄子笑着对楚国的使者讲,一千两黄金,这是很大的利了;卿相之位,这是很高的地位了。但是你们有没有看到用来做祭祀的牛。在它们还小的时候就被挑选出来,养上好几年。到了祭祀这一天,人们把它拉出来,给它头上裹上红布,身上披上彩色的绸缎,把它的头割下来做祭品。这个时候,这头牛想要做一只在污水中游戏的小猪,可不可以呢?你们走吧,我从来没想着当什么官。不当官,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是很好吗?我就想这样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秋水》篇也讲过这个故事,楚王派人请庄子为楚国的宰相,庄子对楚国的使臣讲:听说你们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被人珍藏在太庙里。那么请问,这只海龟愿意被人供奉在太庙里,还是愿意游走于水池里?楚国的使臣讲:当然愿意游走于水池里。庄子说:是啊,我也愿意做一只游走于水池中的乌龟。
卿相之位是多少人所梦寐以求的。孔子周游列国,不过是为了寻求施展自己治国方略的地位和权势。而庄子对此尊位却不屑一顾,将做官为相比作用来祭祀的牛。他宁肯做游戏于污水之中的小猪,而不愿意做祭祀的牛。原因在于污水之中的小猪,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而用作祭祀的牛,却没有半点自由。宁愿生于贫贱而逍遥自在,不肯贵为卿相而为外物所累,这就是庄子的性情,这就是庄子的人生追求。
《秋水》篇里讲,惠子做了梁国的宰相,庄子去看望惠子。有人告诉惠子,庄子这次来,没安好心,他是想来抢夺你的地位。于是,惠子很害怕,下令在全国搜捕庄子。三天三夜,也没有发现庄子的踪影。忽然之间庄子不知从哪里出来了,就这样一下子站在了惠子的面前。他给惠子讲故事。他说,有一种叫做鹓■的鸟,你知道不知道?鹓■鸟从南海飞向北海,它只会在梧桐树上落脚,没有遇见梧桐树,它不会停下来;它也不随便吃东西,没有遇见非常干净的食物它不会吃;它也不随便喝,没有遇见非常干甜的泉水它不会喝。有一天,鹓■鸟遇到了一只猫头鹰,这只猫头鹰正在吃一只死老鼠,鹓■鸟从它旁边飞过,这只猫头鹰随即发出一种警告声,以为鹓■鸟要来抢它的死老鼠。
庄子好心好意来看望惠子,惠子竟然听信谗言,以为庄子要来抢夺自己的地位。楚国请庄子做宰相,庄子况且不做,又怎么会抢夺别人的官职呢?
《逍遥游》篇讲,尧的老师名叫许由。尧做了天子,后来不想做了,他想把天子之位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为什么不接受?许由讲: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鹪鹩鸟在森林里做鸟巢,只需要一棵树上的一根枝条。你现在将整个森林赐给这只鹪鹩鸟,它会不安的,它也不需要。鼹鼠在河里喝水,它一天就喝一次水,每次喝饱肚子就够了。你将整个河流赐给这只小鼹鼠,从此不让其他小动物在这条河里喝水,小鼹鼠也不会接受。
许由就像这只鹪鹩鸟,就像这只小鼹鼠,他的所求很有限,他既不求名,也不求利,你让他做天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天子,不明白做天子对他有什么用。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很自由、很自在,而做了天子以后,就再也不自由、不自在了。所以,他会做,他不愿意做。
尧后来把天子之位传给了舜。舜做了一段时间以后,也不想做了。《让王》篇讲,舜要把天子之位传给他的老师。舜的老师名叫善卷。善卷也不愿意干。善卷说:我现在感觉挺好的。冬天的时候我穿得暖暖的,夏天的时候我穿得凉凉的。早晨起来,我去田里干活,我现在身体还很好,干这样的活没有任何问题。晚上回到家里,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
这里最为重要的是“心意自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制约,没有紧张,没有压力,心情舒畅。这种“心意自得”,在善卷看来,是最为可贵的,也是最为重要的。他对舜说:如果你让我当天子,且不要说我能不能做好,我还可以这样心意自得吗?你呀,你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人不可不劳作,劳作而不至于劳累;人不可无追求,追求而不至于成为盲目的追逐。人期待着灿烂的明日,却看不见今晚月光的皎洁;人追逐着远处的风景,却忽视了身边花的烂漫。宋代无门慧开禅师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心意自得”是一种境界。能否达到这一境界,与物质财富的占有量无直接关系。有的人富有天下,为所欲为,而终生不能达此境界;有的人无立锥之地,衣食无着,却有心数天上的星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所昭示的境界,就是一种“心意自得”的境界。
很多人可能对许由、善卷的做法不以为然,甚或认为这根本不可能,哪有这样的事情?这完全是寓言故事,是庄子故意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