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捧着打印好的文件忐忑地走进了党政办公室。党政办公室的主任姓王,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发际线高度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
见程诺进来了,他只是微微抬头瞄了一眼,视线仍然粘在手机上。
“王主任您好,我这里有几份孟主任要发的红头文件,麻烦您给盖个章。”程诺努力让自己笑得更谦逊一点,双手捧着文件,背微微勾着,生怕表现出骨子里的骄傲和自信。
“哦,先给我看看。”王主任这才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漫不经心地放下了手机。
程诺马上双手奉上一份文件,不敢有丝毫怠慢。她听谌姐说过,党政办公室可是实权部门。大到文件盖章,小到开会时的一杯茶,都归党政办公室管,堪称整个办事处的“daneizongguan”。若是得罪了他们,任何工作都别想顺顺当当地开展。
王主任快速浏览了一遍,把文件往桌角一扔,冷漠地回答:“这文件格式不对,不能盖章。”
程诺一听脑袋就懵了。格式不对?那这印好的几十份文件都成了废纸?孟主任还急着要,她要怎么交代?何况这文件是孟主任亲自定稿的,难道他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程诺瞄了瞄王主任那不阴不阳的脸色,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刻意的刁难。
她只得陪着笑小心翼翼地问:“王主任,我刚来对行文的格式规范也不是很清楚,能不能请您说清楚点,我一定好好学习,以后改正。”
王主任扬起一边嘴角冷哼了一声,眼镜片后面射出嘲讽的光芒:“我知道这文件不是你拟的,是谁拟的你让谁修改,修改好了再来盖章吧。”说完,他就拿起手机继续拨弄起来,丝毫没有再理会程诺的意思。他的表情程诺很熟悉,她曾经见过许多次这样的脸色,这个脸色犹如复制粘贴过一样,出现在许多窗口单位办事人员的脸上。看起来不带丝毫感情,但是那冷若冰霜地样子已经足以让人知难而退。
程诺收起文件尴尬地立在办公桌前,只觉得如芒刺在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王主任的话显然颇有深意,对自己的刁难只是表面的,他这通脾气也不是冲自己来的,他说知道这文件不是程诺拟的,这么说他知道文件是孟主任拟的,那么他的这个软钉子要钉的是谁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什么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总算体会到了。这原本和她毫不相关,但是高手过招就是这样,他们本身不会受到什么损伤,而身边的花花草草则代人受过,成了一片焦土。
程诺只得转身离开了党政办公室,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赵主任已经不知所踪,看来是提前下班了,这下她连一个可以请教的人也没了。程诺把文件往桌上重重一放,感到无比苦恼。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到了这些人的手里就困难重重,如此复杂呢?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拒绝她的理由,她甚至不能也不敢说个“不”字。
正胡思乱想着,她的手机响了。程诺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个电话正是她此刻最不想接的电话。她只得硬着头皮接通了电话,心里七上八下。
“小程,文件印好了吗?”孟克礼的声音很温和。
“还……没。”程诺有些结巴。
“怎么回事?年轻人做事还是要积极点啊,凡事要走在前面,不能等到事情堆到了你面前才手忙脚乱。”孟克礼的声音变得很严肃。程诺不用看也可以想象到他此时的表情一定有些凌厉。那微微凹陷的眼眶里的目光一定含着责备和……失望。
“嗯,对不起,我会……改正的。”程诺的心没由来地像被锤子狠狠捶了一下,她一整天几乎马不停蹄,连喝水都是忙里偷闲。可是孟克礼却说她工作不积极,没有给她一点辩解的余地。程诺不论做什么工作都认真负责,就算不能拔尖也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严肃的批评。她的心不禁有点酸酸的,为什么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却还是事与愿违?
也许是程诺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和委屈,孟克礼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他轻咳了一声:“你刚刚上岗,对工作不熟悉也是正常的,以后慢慢熟悉了就好。文件最快什么时候能够印好?”
程诺吸了一鼻子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党政办的王主任说……说文件的格式不对……不能盖章。”
听筒里传来片刻的沉默。“我知道了,我来处理。”孟克礼的声音有些凝涩,似乎转瞬之间他的心情也落到了谷底。
程诺挂上电话,心里感到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打小报告,但是这件事情僵在那里只会拖延进度,她也无法解决,最后还是要向领导报告。何况,刚才王主任的态度已经让程诺明显察觉到他的敌意是冲着孟克礼的。这样会不会激化他们的矛盾?程诺不禁感到有些后悔,刚才不该直言不讳地说出王主任的态度。可是不那么做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半小时后,孟克礼的电话又打进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压抑,喘气声也有些大,似乎刚刚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
“小程,我已经和党政办打过招呼了,你去盖章吧。”
程诺再次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党政办。王主任的脸色铁青,似乎这短短半个小时里发生了令他极度愤怒的事情。他取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了那宝贵的印章。
“你自己盖吧!”他冷淡地说完起身就离开了办公室,留下程诺不明所以地站在那。
程诺只得认真地盖起了章,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外面走廊上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尽管他们已经竭力压低了声音,但是由于办公室的门开着,他们的谈话声还是传到了程诺的耳朵里。
“诶诶,知不知道,刚才王有利和他吵了一架,吵得可凶了。”说话的人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声音那么大,想不听见都难啊!这回可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穿了,差点还打起来了。”另一个男人似乎对这天已经拭目以待了很久,颇有种意犹未尽的遗憾。
程诺竖起耳朵凝神听着,文件不多,她故意放慢了动作,想把他们的对话听个仔细。王主任和人吵架,就在刚才?难道是和孟主任?程诺想起电话里孟克礼的声音,感觉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唉,早就看对方不顺眼了,还不是一触即发?”
“嘿嘿,我看整个办事处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和他处得好。”
“呵,谁让别人是领导呢!”
谈话戛然而止,王主任走进了办公室。
程诺收好文件恭恭敬敬地说:“王主任,文件我已经盖好章了,谢谢您。”
王有利淡淡地点点头,看也没看程诺一眼。程诺只得逃也似的离开了党政办公室。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她再也不想踏足这里。
那个和办事处的所有人都处不好的“他”到底是孟克礼还是王有利?程诺感到有点糊涂了。孟主任做事一丝不苟、认真负责,对于办事处的很多人来说也许的确是个很麻烦的人,而且据说他不抽烟,也不怎么喝酒,这样的人混迹官场总会让人觉得有点清高,不合群。可是王主任那阴阳怪气的脸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对人说话的语气总是让人有种在他面前低人一等的感觉。程诺想了想,工作认真负责没有错啊,做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或者敷衍了事要好得多。最终,程诺还是没法准确判断出那个惹得人人嫌恶的“他”到底是谁。
当她再次来到孟克礼办公室的时候,孟克礼正在写毛笔字。他随意地在报纸上写着,低头的样子很专注,程诺轻巧地走到他桌前,他写的正是程诺十分熟悉的《道德经》。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程诺忍不住念出声。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话。争名夺利实在太累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本分,属于你的总会是你的,不属于你的争也争不到,求也求不来,那又何必争来争去呢?
孟克礼手一抖,抬起头来,见程诺满脸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字,不禁有些意外和紧张。他含蓄地笑了笑:“文件印好了?”他说话的时候脸竟微微红了一块,就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被人窥探到了心中的秘密那样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只得勉强找些话题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程诺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敲门就擅自进来了,马上敛正容色道歉:“不好意思孟主任,我见你写得很认真没敲门就进来了。”
孟克礼放下毛笔,拿张纸巾边擦手边温和地笑道:“没事,你也喜欢《道德经》?”
见孟克礼主动提起,程诺的书呆子神经马上都被调动起来。林小雅不爱读这些诗呀词的,一看到那些拗口的古文更是退避三舍,所以程诺的内心世界有一大半是孤独的,独孤到连一个可以谈经论道的人都没有。她犹如久旱的沙漠,孟克礼这一声询问无异于迟来的甘露,激起了程诺心中侃侃而谈的激情。
“《道德经》是我最喜欢的哲学书籍。言简意赅,哲理深奥,许多发人深省的道理难以用只字片语说清楚,但是亲身经历了才知道老子才是真正的微言大义。尤其……在我们这样的工作环境。”程诺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心中真实的想法。谈起最爱的书,她几乎克制不住,全然忘记了她是来交文件的,而面前的人不是她可以大放厥词的朋友而是她必须谨慎对待的领导。
“年轻人喜欢看这种书的人很少啊,就算在我这个年纪,能够读完《道德经》的人也不多。”孟克礼看着程诺,眼中多了一丝惊喜和赞赏。
“您也不老吧。”程诺吐了吐舌头,不自觉地表现得随意了些。这话三分玩笑七分试探,孟克礼皮肤白皙,双眼有神,不像赵主任或者别的人那样要么眼神浑浊疲惫,要么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他站姿挺拔,格子衬衣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看起来干净又讲究。
“你这是夸奖我吗?我虽然算不上老,但是也不年轻了,女儿都上中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