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第一天就在这样混乱、复杂的情况中度过了。晚上九点,程诺刚刚洗完澡拿起一本讲述明朝历史的书,好友林小雅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喂,程领导,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啊?”林小雅的声音里满是揶揄,她们是大学同学,都是W市人,林小雅在汉江区的一所小学当老师,算是专业对口。
“别开玩笑了,我当领导还不知道是哪一天,我现在就是个苦命的小跟班。第一天上班就有人跳楼,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程诺苦恼地诉说着,跳楼只是个别现象,但是却反映出很多问题,至少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像新闻联播里面说的那样,而她作为一个小菜鸟能够做什么?如果只把工作当成糊口的途径,那么她完全用不着思考这么多问题。可是程诺就是说服不了自己当一个为了那并不多的工资而出卖灵魂的傀儡。
“哇,这么彪悍!没有跳成吧?”林小雅听了也是一惊。
“没有,被我领导救下来了。”于是,程诺把今天的事情详细汇报了一遍,林小雅听得聚精会神,罕见地没有插嘴。
“哎呀,你的领导简直就是电视里面说的那种极品大叔啊!”林小雅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程诺感到哭笑不得。“喂,林老师,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是不是应该有点同情心?这个时候你不问问那个跳楼的可怜民工,反而关心我领导帅不帅,太没人性了吧!”
“哈哈哈,最后不是没跳成嘛。你领导多大年纪?这样的极品大叔可是稀缺资源啊!有颜值有能力有内涵,以后你就不用对着电视流口水了,嘿嘿……”
“打住打住!你说到哪里去了?正经点好不好?电视是电视,生活是生活,瞧你说得好像你对他多么了解似的。再说在中国还有四十岁没有结婚的男人吗?何况他事业有成,如果真的没结婚八成是第三类人。你要记住,中国没有‘大叔’,只有‘师傅’!”程诺没好气地说。
“啊哈哈哈……小诺,我说你明明满脑子白日梦又偏偏对残酷的现实了解得一清二楚,你这样每天和自己斗争不累吗?现实一点吧,该相亲就相亲,别老捧着书看,也别老看那些老得掉牙的黑白电影,你是90后,不是70后,别整天做你文艺青年的美梦了。”林小雅止住笑,认真地说着。
相交六年,林小雅十分了解程诺的性格。程诺虽然长得年轻,但是实际上全然不像一个90后,她不喜欢呼朋唤友,不喜欢逛街,不玩网络游戏,不用微信社交,个人网络主页上永远别想看到一张自拍大头照,她拒绝一切虚度人生的生活方式。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看书和看老电影,然后徜徉在她的想象中,躲在家里把想象变成文字。她明明才二十四岁,却老是对同龄男生表现出不加掩饰的轻视,她喜欢和比她年长的人交谈,甚至还和七十岁的老爷爷相谈甚欢,就是对身边适龄的男孩视而不见。林小雅常常取笑她有“大叔情节”,程诺也不反驳。年纪从来不是问题,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从来都是心和心的距离。
“你说我是文艺青年我不反对,但是能不能不要用一种看怪物的眼光看我?我都没有嘲笑你老是去相亲,你为什么要嘲笑一个独自生活得很有意义的人?”这是程诺和林小雅最大的分歧。林小雅虽然才二十四岁,但是已经恨嫁许久,一有机会就去相亲,至今相亲次数已经不下十次,但是还是没有相到合适的人。而程诺就截然相反,她拒绝任何形式的相亲,对婚姻没有同龄女生那样迫切的向往。她享受一个人的生活,也喜欢一个人的生活,与其在恋爱里面纠缠得死去活来,不如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百分百回报,绝对不会赔本。
“好好好,我不嘲笑你了。我就是想提醒你,政府的水很深,你可得小心了,否则很容易得罪人。那些人一个个跟中年大妈一样,又八卦心眼又小,想要得罪他们实在太容易了。我看啊,你最好不说话,免得祸从口出。”林小雅说得头头是道,她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公务员那套她从小见得多了。
“我本来就不爱说话,除非遇到聊得来的人,再说我办公室里总共就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是四五十岁的大叔,难道让我和他们聊人生聊理想,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程诺想起热爱看报的赵主任和捧着手机乐个不停的沈主任,笑着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另外政府里面最讲究论资排辈,欺负的就是新人,肯定会有不少人来使唤你做这个做那个,你可不能太好欺负了。”
提到论资排辈,程诺突然想到了赵主任和孟主任。赵主任的年纪显然比孟主任大得多,但是孟主任的职位却比他高,这显然犯了论资排辈的忌讳。她犹豫了片刻,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林小雅听了大叫一声:“哎呀!这可不好办,搞不好你就要受夹板气了!大领导年轻,二领导经验丰富,你说二领导能服气吗?我看这两人的关系肯定有猫腻。你以后可得加倍小心,不管得罪哪一个你都没好日子过了。”林小雅很是担忧。程诺虽说智商不低,但是情商实在有点低,她看的那些书似乎都只变成了智商,对情商完全没有帮助。
“完了完了,听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敢上班了。”程诺哀嚎起来。她从来没想过会进入官场工作,纯粹是为了生计误打误撞进来的,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哪里能够应付得来?可是她一贯认真,对自己要求颇高,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浑噩度日。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扛到了肩上,累趴下也不会甩手不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他们又不能开除你。”林小雅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没错,公务员的工作就是有这个优点,尽管有穿小鞋的风险,但是总归不至于丢了饭碗。程诺挂上电话,决定认真地把明朝历史研究一遍,以史为镜。
上班一个月果然如赵主任所说的那样,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事情做。赵主任巧舌如簧,来上访的几个老乡都被他劝了回去,并没有如程诺想象的那样闹得不可开交。程诺提着的心慢慢放了下去,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成了打扫卫生。赵主任见她如此勤快,对她更是满意。有事没事的时候也会和她聊几句,多半是教她如何为人处事。程诺几乎从来不发表看法,只是表示赞同的点点头,或者可有可无地应几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小程啊,你是新来的,免不了有些人会找你做点事、帮个忙,如果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你就顺手帮一帮。在政府里面做事,宁可自己吃点苦也别得罪人,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在背后嚼舌头说你的坏话?年轻人多锻炼锻炼也是好事。”赵主任语重心长地说。
程诺边听边思考。她觉得赵主任的话的确有些道理,这些人的心眼就和他们的职位一样,许多年没有变大过。何况助人为乐,举手之劳嘛。新来乍到,还是不要得罪人比较好。于是程诺认真地点头,表示接受赵主任的教导。赵主任见程诺如此从善如流,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正说到兴头上,程诺的手机响了。
“孟主任”三个字在屏幕上跳动,这是孟克礼第一次打电话给程诺,她慌不迭去拿桌上的手机,险些把手机摔落在地。
“小程,我是孟克礼。”不待程诺问好,孟克礼就自我介绍起来,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自称“××主任”,反而自呼其名。
程诺心里莫名地涌上一种感动,第一次意识到姓名的重要性。姓名不仅是区分人与人的标志,在某些时刻更是表示对他人尊重的工具。
“孟主任,您好。”程诺不禁端正了坐姿,声音也郑重起来。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孟克礼的话很简短,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不待程诺反应过来,赵主任就问:“孟主任找你?”
程诺乖乖点点头。
“那你去吧。”赵主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别有深意地看了程诺一眼。
程诺没空思索赵主任眼中的深意,马上跑步上了二楼。
孟克礼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程诺敲了敲,孟克礼温和的声音传来:“请进。”
孟克礼正拿着几张纸看得认真,见程诺进来了,便把那几张纸递到程诺面前:“这是我拟的一个文件,你帮我在电脑上打出来,然后帮我看看哪些地方的措辞需要修改,你是学中文的,应该擅长这个。”
程诺接过稿纸一看,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体瘦削,有些潦草但是别具一格。
“我打字比较慢,你们年轻人应该更熟悉电脑,辛苦你了。”孟克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诺一愣。当领导的主动承认自己不擅长电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赵主任第一天就直言不讳。让程诺感到意外的是孟主任居然会说“辛苦了”这三个字。领导让下属做事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程诺突然想起了在南方私立高中当班主任的那段时间。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讲课、备课倒不算什么,时刻准备着处理学生的突发事件,像“110”一样随时待命才是最折磨人的,手机甚至不敢关机。可是即便工作得那样尽心尽力,学校领导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辛苦了,谢谢”。反而抹杀了她的一切努力,那个时候,承认“累”已经成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而今天,不过是打一份文件,孟克礼却如此客气,程诺不禁怀疑自己对公务员的印象是否属于偏见。
程诺一字一句地对照着稿纸认真地敲打着键盘。遇到无法确定的字就冥思苦想,结合上下文猜测,实在不得已的时候便请教赵主任,整整花了一个小时,终于把两张稿纸上的文字复制到了电脑上。程诺松了一口气,心想大功告成了。
可是当程诺第五次从孟克礼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情绪已经快崩溃了。
从上午到下午,这份文件已经修改了整整四次。孟克礼认真的程度让一向以认真自居的程诺都感到自愧不如。大到一段话,小到一个字,孟克礼锱铢必较,都不放过。就在下班的前一个小时,文件终于定稿了。程诺愁眉苦脸地走回办公室,赵主任正乐呵呵地看着她。
“怎么?还要改?”赵主任冷眼旁观,已经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了然于胸。
程诺摇摇头,收起一脸疲倦:“不用改了,可以打印了。”
赵主任连连摇头,低声嘀咕:“神经病。”
程诺喝了一口水,又急匆匆地往文印室去了。按照规定,红头文件全部由文印室统一制定发稿,还需要党政办公室的领导盖章。
程诺走进文印室,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文印室里坐着几个中年男人,有的在看报,有的在玩手机,见她进来了便都盯着她。程诺感到浑身不自在,这几个人她都不认识,只得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那几个人看了她几眼便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没人理会她。
负责文件印制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看起来挺和气。程诺只知道他姓余,便笑着说:“余大哥你好,这是我们孟主任要发的文件,麻烦您给打印一下。”
余声本来面带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一听到“孟主任”三个字马上脸色一沉,淡淡地回答:“确定没问题了吗?别等我印了出来又要修改,浪费纸张。”
听了他的话,程诺一下就僵住了。本以为打印文件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没想到还会遇到磕磕绊绊。她只得陪着笑:“没问题了,已经修改了几次了。”
听了她的话,余声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他看着程诺,颇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你叫程诺是吧,以后有你受的了。这个文件最少改了三次对不对?这还算少的了,他最高的记录是改了六次!”余声说着同情地看着程诺。
刚才的刁难和冷漠好像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同情和怜悯。程诺明显感觉到,余声刚才分明对她有些排斥,在听到这个文件已经改了几次后态度就骤变了。但是这种转变显然和她没有关系。
“我们这的人都叫他‘神经病’,以后你就知道了。他又挑剔又麻烦,一般人都受不了。”余声说完就开始帮程诺印文件,态度也变得亲切了许多。不过一瞬间,程诺感到余声似乎已经把自己归入了一个阵营,而那个阵营的名字叫做“讨厌孟克礼”。
难道只要讨厌孟克礼就能得到其余人友好的对待?程诺对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感到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