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车轮飞速往后倒退,迷迷糊糊间,静语似乎又看见了贺惊云,他对着自己笑,对着自己发脾气,他还抱着她一起入睡,和她热情激吻,她的手在黑夜中抚摸他的脸,那般刻入骨髓的痛便侵袭了全身,她几乎是哭着醒来的,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张恍惚的脸,仔细辨认才看出来是兰少祖,他正焦急的看着她。
撑着床坐起来,静语感觉全身发软,口中苦涩无味,她扫了一眼窗外的夕阳问,“我怎么了?”
“你在督军府的灵堂上昏倒了,他们送你回来的时候可把我吓死了,”见她终于醒来,兰少祖吁了口气,将桌上刚煮不久的瘦肉粥端上来递给她,“你睡了一天一夜,还是先吃些流食垫垫胃吧。”
接过碗,静语慢慢喝下,依稀仿佛,她想起那张脸,面如冠玉,清瘦如风的少年,穿着一身军装,不由问,“那个步帅,你可曾听说?”
“当然了,谁不知道他,常军的战神,他可是明严山的爱将,你问他做什么?”
静语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昨天在灵堂上,好像看见他了,他很年轻。”
“是啊,他也不过二十多岁,听说还是文人出身,用兵如神,喜欢用儒家的‘忠、孝、礼、仪训练部属,人又称他儒将,他还有三不原则,震惊中外。”
“哦?什么三不原则?”
“不住租界、不积外财、不举外债。”兰少祖说这话时,眼中流露着钦佩之色,就连宋静语听了,也是一阵震憾,在这样一个乱世,能有这样的气魄与胸怀,他也算是个英雄,她如是想。
在家休息了两天,宋静语去公司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那端,他问了药行的近况后,犹豫着说,“静儿,前几天,贺惊云又来找过你,他前年来找过你一次,就在你到常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只是被我给打发走了。”
静语心里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有些呆愣的问,“他找我做什么?”
“他看起来很焦虑,很紧张,他一直追着问我你在哪里,我始终坚持说你没有找过我,他不相信的在这找了好几天,确定没有你的身影才落魄的离开了,静儿,真的要这么对他吗?爸爸觉得,他很紧张你。”
“爸,”她闭了闭眼睛,将心底的震颤强自压下,再睁眼时,清波不动,“我和他已经过去了,贺家对我还是有恩的,这些年没有贺家的照顾,我不能这么平坦的成长,可是,他和我不可能在一起,他要娶的是皖军司令的女儿,他们才是一对,我不会做对不起贺家的事,更不想让我们三个人都陷入痛苦的境地,只有我离开,才是最好的结局。”
宋承业愣了愣,大概听明白她的意思后,没有再说下去。
挂断电话后,宋静语站在窗前,想了很多很多,没想到过了将近两年,贺惊云还是没有停止找她,相见又如何?她们根本情深缘浅,她在心底长叹一声。
“老板,有位将军要见您,”职员小刘在门外通传,她疑惑的转身问,“哪位将军?”
“他没有说,只是请您去门外一趟。”
宋静语只好披上外衫走出去,秋风凛洌的刮起紫来路上枯黄的落叶,漫天萧萧叶落之中,一位身穿军服,披着鹅黄色军大衣的将军背对着她站在路边,神情专注,似在欣赏秋日萧索的风景,又似在沉思什么,连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未察觉。
“将军,您好,”静语停在他身后十米处,恭敬的打招呼。
那人在漫天枯叶之下缓缓转身,恍如前世便已相识今生再次相遇般的恍惚,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不怒自威的气势,一度令静语有些站不住脚,踉跄的退了两步,她颤声问,“是你?”
“是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他强调了又字,却让静语心慌意乱,依稀想起当年他穿着单薄落魄的衣衫,被那些流氓地痞往死里打的情景,真不敢想像,当年一别,再见他已是举国闻名的战神将军,她不知道,那天在灵堂之上,他一眼就在众多人群中发现了昏倒的她,当时情况紧急,他只好急步上前将她抱起,拼命叫人传大夫来看,那样的紧张惊得全场宾客目瞪口呆,而他只是无端的害怕,害怕再见她居然是最后一面。
所幸,她只是因为劳累和饥饿而昏倒,这样的再遇情景可真让他啼笑皆非,但总算她还活着,如此甚好。
因为刚从前方战线赶回,督军在处理完三姨太的丧事后,与他深谈了多次,直到今天,他才有机会赶来与她见面,却没想到,她居然这样害怕他,他在心中无数次的问,宋静语,你可记得三年前,你救过的一个穷小子吗?你可知道,从那天起,这个穷小子便决定弃笔从戎,成为一方英雄,一为报国,二为报恩,你可知道?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在军营里幻想与她重遇的场景,却不想是在那样的环境下,灵堂中,她披麻戴孝,静静的烧着冥纸,头都不抬,即便所有人都在期待步帅的出现,都睁着一双期盼的双目迎着她,却只有她漫不经心的抬头瞟他一眼,然后白眼一翻昏倒过去。但就是这样,也足令他牵动满腔的心思,不顾一切的将她抱起,她柔软的身躯在他掌中温热的呼吸、心跳,他觉得十分欣喜,满足。
此刻,他静静的看着她,内心有无数声音在狂喊,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那般静静地,与她对视。
“你……你真是那个传说中的步帅?”艰难的发出声音,宋静语心如乱麻。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有些懊恼为何忘记了凤血玉这回事,如今弄丢了他的传家之宝,她该拿什么赔给他才好?
安心药行这两年生意还不错,却因为积压药材过多,并没有太多的流动资金,她还能跟谁借些钱周转,暂时用钱赔给他呢?
她的这许多念头却只令她的目光不停流转,如万花筒带起阵阵流曳的光芒,步楚华看着她不停转换目光,唇角不自主的上扬,带着丝浅笑的温度。
一旁随侍的副官千行有些发蒙,从没见步帅露出如此内敛的笑容过,他要么平日不苟言笑,要么打了胜仗开怀大笑,这般温文谦卑的笑容,还真让他吃惊。可是,不管怎样,他是将军,不能站在路边呀,于是,他上前劝说,“步帅,还是进去说话吧,风很大,小心沙子迷了眼睛。”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站在路边多不安全啊,万一有不法分子或敌军暗线潜伏在常阳,他不是太危险了吗?当然,步帅自然是不害怕的,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可作为他的随身副官,担忧是必然的,千行心中一阵腹诽。
步楚华只是微微点头,然后问,“能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他的话令宋静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路边后,她慌忙说,“当然可以,请进,请进。”
他慢慢跨进商行,经过她身边时,传来一股淡淡的杜若花香,她微微一怔,因为杜若也是她最喜欢的花,它花开如蝶,花色如云,妖柔飘美,虽然花期不长,且易给人凄美绝伤的感觉,就像她心底那道浅浅的痛,虽隐藏得极深,却不时涌起,痛彻心扉。
意识到脚步远去,而她又在走神后,她慌忙收拾了零乱的思绪跟上去,将他迎入二楼的办公室,沙发前的茶几上,搁着她平时沏茶用的全套工具,她将热水瓶中的开水倒进茶壶,再挑出几片上等的西湖龙井用茶匙将它们拨入壶中,再将烫壶的热水倒入茶杯中进行温杯,然后,她提高水壶从高处下注,使茶叶在壶内翻滚,散开,以更充分的泡出茶味,再用镊子小心将旁边一直用热水煮着的茶盅拿出两个来,把泡好的茶汤倒进去,端上一杯递过去。
看着她娴熟的手法,一连串的动作,步楚华眼中微讶,却还是接过茶杯,浅抿一口。
带着一股微苦却清香的味道传开,他看着她,目光炯然,“没想到会在常阳遇见你。”
静语也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生活所需而已。”不知为何,对面的少年虽然和三年前初遇的感觉差不多,却少了几分温文,多了几分霸气,令她无端有些紧张,便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
更要命的是,她脑子里飞快在想,倘若他问起凤血玉,该如何回答?
“这药行看起来似模似样,是你一手经营的?”见她很紧张的样子,步楚华抬头打量了一眼四周的环境,想引入她熟悉的话题。
“是的,不过生意马马虎虎而已。”
“听说你们经常义诊,还给穷苦百姓施压赠药,在民间口碑极好,可有此事?”
“全靠大伙赏脸,不敢当。”
见她一直不抬头,答话也是疏离淡漠,官话十足,步楚华一直高昂的情绪渐渐低落下来,原来她待他,只如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而已,或许连朋友也算不上,只是一个故友罢了。她并不懂他,更不知他是带着怎样的信念冲锋陷阵,他原本想等再过两年,他的军力能更上一层楼时再回泉州见她,却不想竟在这里提前遇到,即便她如厮冷淡也不要紧,上天让他们再相遇,便注定是有缘份的,他总会慢慢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既然你看起来很忙,那我先告辞了,打扰!”他起身走出去,不曾回头,怕一回头会后悔,会舍不得走。
他走得那样匆忙,她抬头时只看见他军大衣的衣角飞扬,怔愣片刻后,起身收拾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