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从何光荣家东山村传来了消息:拿到钱,光荣妻的后遗症马上好了,走路也会拐弯了,上山爬坡比猴子还敏捷。说话利索得很,讲起到水桶家讨薪受伤打官司等等情节,滔滔不绝,可以派到鹭门卫视上说打嘴鼓。打嘴鼓是鹭门特有的曲艺形式,就是用鹭门话说单口相声。
听到这个消息,水桶气坏了,却无可奈何,诅咒道:“干你老何光荣,讹诈了老子的钱给你一家人买药吃。”
过八月十五,光荣妻回娘家送月饼,水桶阿妈亲眼看到她活蹦乱跳,一点儿后遗症都没有。水桶阿妈厚道,自己安慰自己:不管赔了多少钱,只要人家的人没事就好。
7
八月十五,就在光荣妻回娘家送月饼的同一天,邵博士和雷雷终于带着《地理杂志》社的专业摄影师,乘坐了一台吉普车莅临西山村,要拍摄水桶的老祖宗庄强贪污受贿盖的古民居。
三个人兴致勃勃下了车,却马上晕头转向,小小一个山村,硬是找不到那座古厝了。
雷雷摸着后脑勺纳闷:“不对啊,就是这个村子啊。”
邵博士推推夹在鼻梁上的眼镜,满脸茫然:“是啊,不会错啊。”
刚好水桶阿妈听说光荣妻回娘家来了,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侦察,雷雷眼尖,一眼看到了她,马上趋过去:“阿嬷,你们家在哪呢?”
水桶阿妈还认得眼前这个人,嘿嘿笑着反讽他:“你看你多好的记性,这就是我家啊。”
邵博士趋前追问:“那你们家的大厝呢?”
水桶阿妈嘿嘿笑:“这就是啊,我儿子装修过了。”
邵博士痛心疾首,连连摇头,眼镜差点掉到地上:“愚昧啊,太愚昧了。”
雷雷差点昏倒,瞠目结舌,站在那儿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摄影师把已经掏出来的相机又装回了包里:“雷雷,这就是你说的古民居啊?我看着明明是北京王府井大街新修的高档厕所啊。”
大厝外墙贴上了那种画着三角梅的乳黄色瓷砖,真跟城市里高级公共厕所的长相一样。
邵博士扶正了眼镜,摇头叹息:“好好一座古厝就这样糟蹋了。”
雷雷喃喃自语:“干你老,太干你老了。”
雷雷一向儒雅敦厚,从来跟污言秽语绝缘,此时也忍不住学着鹭门人的口头语骂了一句粗话,钻进汽车再也不好意思下车。邵博士愤怒已极,义正词严地告诉水桶阿妈:“你们这种行为是破坏古建筑,回头我们文物局要追讨拨付给你们的修缮保护费用,还要依据文物保护法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
邵博士怒气冲冲地钻进汽车,没小心脑袋还在车门框子上狠狠地碰了一下,邵博士疼得眼冒金星,更加生气,回头大声对水桶阿妈重申:“你们一定要把钱退回来,不然我们就到法院告你们。”然后摔上车门,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水桶阿妈慌了手脚,她看得出来,这几个人很有身份,对他们家把老厝装修了非常生气,人家要追讨那五万块钱,钱却早就花光了,而且人家还说要到法院告她们,刚刚输了一场官司,接着又是一场官司,水桶阿妈悲剧了,连忙给跑到鹭门城里推销茶叶的水桶挂电话。
水桶听完阿妈的通报,安慰阿妈,口气中对邵博士和雷雷充满了不屑:“卵窖,他们是呷罢白米笑地瓜。” “呷罢白米笑地瓜”是闽南俗语,意为吃饱了白米饭笑话别人啃地瓜,意思跟饱汉不知饿汉饥差不多。“自己住在亮堂堂冬暖夏凉,坐着屙屎屙尿的洋房里,凭啥老子就得住四面透风黑黢黢的破房子?房子是老子的,老子爱怎么装就怎么装。阿妈你等着,我赚了钱,房子里还要装冷暖空调,冬暖夏凉,还要装抽水马桶,屙屎屙尿再也不用半夜三更往外跑。”
回城的路上,气恼和惋惜把公路两旁的美景冲淡,邵博士和雷雷谈及此事,邵博士摇头叹息:“能把一座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古厝装修成现代化的大厕所,这个烂人真牛。”
雷雷问:“钱真的能追回来?”
邵博士叹息:“追个屁,多亏那五万块不是我家的,认倒霉吧。”
8
黄昏时分,水桶坐在靠窗的桌旁,装模作样地捧着一杯咖啡啜吸。这是鹭门海边的一家巴星克咖啡馆,不注意看,会把这家咖啡馆和国际知名的咖啡连锁店星巴克闹混了,这也正是这家咖啡店老板想要的效果。就连店徽,也模仿星巴克那显眼的绿油油的圆图标。可惜,在夕阳和海水的映照下,那圆圆的绿色店徽变成了混浊的青紫色,就像挨过老拳的眼窝。
水桶只爱喝铁观音,不爱喝咖啡,放糖喝胃酸,不放糖喝就跟喝中药一样苦。他今天之所以产生了泡巴星克咖啡馆的冲动,是因为曾老板答应他每天可以有十块钱的伙食补贴,他傻乎乎每天按照十块钱标准吃饭,等到找曾老板要伙食补贴的时候,曾老板却让他用发票来报销。他早上在摊上喝稀饭,中午在摊上吃盒饭,晚上自己烧面线糊,哪里有发票给曾老板报销?他现在急于找发票,发票只能在店里开,于是他谨慎地选择了这里。
水桶是明白人,大多数饮食店开的发票都是假的,上面的兑奖号码,根本刮不出奖。这种比较正规的外国店,一般不会开假发票,他也把这里误当成了星巴克咖啡馆。水桶知道著名的星巴克,村村通工程不但让他们村通了汽车可以及时把茶叶运出去,还让他们在山上也能看到电视节目,电视机可以让他足不出户接受最新鲜的知识。他前不久曾经看到过有一家叫星巴克的外国咖啡馆,在北京皇帝住的故宫里开了分店,招惹得很多中国人不爽,没想到鹭门也有了。
“干你老,星巴克就像猪流感,传染速度飞快,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水桶四顾这家咖啡店,心里暗暗嘀咕。他也反对外国人把咖啡馆开到皇帝住的故宫里,如果故宫开一家专卖铁观音的茶楼,他就会支持。骂归骂,水桶却相信,这种外国店,肯定不会开假发票,他的目的是,一会儿开发票的时候,数额开大一点儿,把曾老板拖欠的伙食费报回来。
水桶的外表看上去和他拥有的智商很不相配。他长得土,因而显得厚道老实:暗黑色娃娃脸,嘴唇有点儿外翻,颧骨有点儿高,相貌特征证明他们家有南洋马来人的血统。可惜的是,他遗传了马来人的肤色和颧骨,却没有遗传马来人微凹明亮的双眼皮大眼睛。他的眼睛是汉族的,不大,缝眼,有利聚光,不利观赏。
长得土,穿什么都洋气不起来,到了鹭门城里,他千方百计装“酷”学时髦,可惜天生一副土长相,越装越滑稽,就如中国女人染黄毛,外国女人穿旗袍,古厝墙上贴瓷砖,秃子戴上假发套,不打扮还好,越打扮越别扭。
水桶这种貌似忠厚、土气,实则聪慧狡黠的人很占便宜,如果凭水桶的长相和扮相来定义他的智商,那就大错特错。仅凭水桶的长相和扮相来跟他比拼狡猾,城里人八成会吃亏。中国农民式的狡猾和初中文化的支撑,还有对这个世界电视文化视角、电视文化的农民式解构,让水桶拥有足以应付这个复杂都市充足的心理承受力和智慧积累。
此刻,坐在巴星克咖啡馆里,水桶摸摸屁股后面的钱包,拿不准该不该再加点儿什么。咖啡店里还有糕点和套餐,可惜,他的肚子不饿,也舍不得为了一张发票增加开销成本。水桶从村里跑到城里是为了躲债,现如今,是他们家最为艰难的时期,茶叶没人要,家底全都付给了何光荣,现如今那个邵博士又要追讨五万块,按照他的思维模式,应付债务负担的最直接方式就是一跑了之,这种农民式的智慧,从杨白劳时代一直流传至今。
按照总资产算,他并不贫穷。家里有装修好的大厝屋,山上还有两亩好茶园,他缺的是现钱:“干你老的何光荣,硬是把老子给敲诈了。”一提到钱,他就肉疼,就恨何光荣,如果不是何光荣,邵博士追讨那五万块也不用怕,实在拖不过去大不了还给他。可是,现在手里没了钱,只能跑到外面躲债了。
一想起这件事情他就越发恼恨何光荣,连带着恨鹭门市里的大医院:“干你老的医院,治一个死一个。”打官司的时候,水桶的律师提出要对光荣妻所谓的“后遗症”进行医学鉴定,何光荣的律师马上拿出了一家大医院的诊断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电击导致的行为障碍”,人家早就有备而来。结果,法院和水桶还有水桶的律师都被何光荣跟光荣妻伙同大医院骗了。
“阿妈,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把茶园子照看好,自己也要吃好,不要节省,我在鹭门城里挣大钱呢。”他一到鹭门,就更换了手机卡,怕市文物局和邵博士追踪他,用新手机卡给老阿妈打电话的时候这样说,心里有点儿酸酸的,同时却又想起了离开西山村的时候,他阿妈跟在他屁股后面骂:“干你老,你惹下一堆烂账一拍屁股走了,谁给你当卫生巾呢。”
他明白他阿妈的意思是,他屁股上的屎扔给了他阿妈,只是不知道他阿妈为什么要提卫生巾。其实他还是没有明白他阿妈的意思,他阿妈想说的是,他这个叫水桶的儿子跑了,把她扔下当擦屁股的卫生纸,却错把卫生纸说成了卫生巾。
水桶到了鹭门以后,并没有觉得工作有多难找,只要不嫌工钱少,不嫌苦和累,工作到处都等着人去干。水桶虽然出来的时候也揣了一些钱,可是他懂得不能坐吃山空,得马上找活赚钱养活自己。农民出身的水桶,优势就是不怕累、不怕苦,刚好曾老板要招人替他沿街派发小广告,说好干一天二十块,包吃包住,于是水桶就应聘当了小广告派发员。
他的工作就是白天沿街到处溜达,看见人就把曾老板印制的小广告发给人家。曾老板做什么生意,水桶不关心,也不去管,反正让他发什么就发什么。曾老板的小广告内容丰富,卖两折飞机票,推介经济型连锁酒店,卖二手进口高档汽车,卖晚上陪孤寂男人的应召女郎,卖大专、本科、硕士、博士文凭,卖……水桶暗笑,这位曾老板,除了毒品和军火不卖,什么都卖。
干这种活最苦的不是体力的支出,而是日晒雨淋、路人轻蔑的眼光和厌烦的拒绝,偶尔还要在城管的驱赶和追逐下像狼撵兔子一样奔逃。这一切对水桶都不是问题,在老家照看茶园子,日晒雨淋属于正常生活形态。路人的轻蔑和厌烦,水桶更不会当做一回事儿,对别人的态度,水桶天生具有免疫力,因为别人怎么看他和他怎么看别人,都没有什么价值,在鹭门这座大都市里,谁认得谁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曾老板每天结算的二十块钱,还有十块钱的免费饭钱上。晚上,睡在曾老板提供的住所里,一间房住十二个人,房子在城乡结合部的一座农民的破屋里。
白天站大街,跟交警一样,晚上睡地铺,跟流浪汉一样,这一切在水桶心里都不算什么,这都不过是一个过程。他跟所有农民一样,淡化过程,看重结果,就如过去在田里劳动,栉风沐雨辛苦一年,有了秋季的收获,一年的辛苦就无所谓了。所以,他对于过程不很在意,所以,他才能在需要的时候走进巴星克咖啡馆假模假式喝咖啡。
9
水桶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好像叫“南山”还是“蓝山”,水桶没有听清楚,也没好意思问。其实,哪有什么南山、蓝山,咖啡馆既舍不得花那个本钱,也懒得费那个工夫现磨,就是用雀巢速溶冲了冒充。如果有客人要泡沫咖啡,服务员就给里边加点儿起泡剂,甚至有的时候图省事,直接吐几口唾沫就有了泡沫,有时一个人的唾沫不够还会招集大家一起吐,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口水泡沫多。
服务员小姐把咖啡端上来,轻飘飘地放在他的面前。他尝了尝,比铁观音苦,却没有铁观音的那股香气,活像熬焦了的中药,没有在超市里买的速溶咖啡好喝。他看到在咖啡杯旁边的小瓷罐子里,塞了一些小纸袋,抽出一袋看看,上面标着“糖”的字样。他撕开一袋,把里边的糖洒进了咖啡,看到服务员没有反应,估计应该是免费的,就又给杯里加了两袋。
星巴克的服务员瞥见庄水桶往咖啡里加糖,连忙过来请示:“先生,要不要奶?”
庄水桶愣了,眼睛烁烁地朝人家的胸脯上盯。他在老家的路边店吃饭的时候,曾经碰到过服务员问他要不要“做”,还掀起上衣衣襟给他展示,当时他怕在家门口被熟人碰到,没敢“做”。没想到现在咖啡店里的小姐也兼职干这个。
“摸一下多少……”他刚想问摸一下多少钱,服务员却已经解释明白了:“我是问你咖啡里要不要加点儿牛奶。”
他也连忙改口:“没有就不要,有就要。”
他还想追问一句,如果加奶,要多少钱,却没好意思问,怕人家笑话他土。他喝过速溶雀巢,冲好了,都是灰白色,喝起来甜甜的还有乳香,肯定是加过糖和奶的。
服务员端来了一个小盅盅,里面是奶,摆放在水桶面前,水桶全都倒进咖啡里,然后用小勺慢慢搅动,还学了在电视上看到的明星样儿,翘起了小指头,他不知道,这种手势叫兰花指,只适合女人,不适合男人,尤其不适合他这种装束的男人和这种男人粗壮的手指头。
巴星克咖啡馆的服务员身份虽然和水桶一样,都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孩子。然而,面对水桶这位满身土气的农民工,还是忍不住产生出了优越感,因为她们觉得自己已经没了水桶身上那股土腥气。这种优越感就如刚刚富裕了的中国人看不起仍然贫穷的中国人、上海人看不起江北人、开汽车的看不起骑自行车的。有优越感的服务员看到水桶翘起兰花指搅咖啡,触动了笑点,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