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了,光荣的儿子在厝前的坝子里骑狗,狗不是用来骑的,所以不听从使唤,每当何光荣的儿子跨上去的时候,狗就挣扎出来,却又不跑,呆呆地盯着何光荣的儿子琢磨:这个孩子要干吗。光荣的儿子看到狗没有跑远,就又过去揪住狗的脖子,按住狗的脑袋,抬着腿想跨到狗的后背上把狗当马骑。如果这个时候老天爷不飘过来那一阵急雨也许一切事情的结果都会不一样。老天爷歇够了,就又飘过来一阵急雨,狗从光荣儿子胯下钻出来,一溜烟地跑回厝屋房檐下避雨。光荣的儿子也跟着跑回了檐下,看到他阿妈正在跟水桶阿妈摘茶叶梗,就闹着要泡茶。
鹭门人喝茶是从小就养成的生活习性,而且只喝铁观音。许多人每天一大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烧水泡茶,喝够了,再吃早饭。光荣的儿子虽然还小,却也养成了一大早喝茶的习惯,在自己家里,跟着阿公阿爸泡,在外公家里,跟着外公舅舅泡。泡茶还必须有茶点,这一点鹭门人很有英国贵族风,不同的是英国贵族喝的是红茶,鹭门人喝的是铁观音,英国贵族的茶点心是小饼干、小蛋糕,鹭门人的茶点心是芝麻糕、贡糖、话梅等等,比英国贵族的茶点品种更加繁多。
光荣妻在水桶家基本上等于过日子,他们家里的茶具锅碗瓢盆放在什么地方,比水桶自己还清楚。儿子要喝茶,刚好天又下起了雨,光荣妻想到,下雨天,坐在新装修的大厝屋檐下,喝热茶,吃茶点,观雨景,是神仙才能过到的好日子。于是光荣妻自己也想喝茶了,便搬出茶具,摆放一些茶点,就地将刚刚摘好的茶叶塞进茶壶,然后企图把电暖壶的插头插进墙壁上的插座里烧新鲜开水。
鹭门农村人现在也越活越讲究,喝茶都要用电暖壶现烧水,而且家里家外随时随地都要泡茶,所以水桶跟村里绝大多数乡亲一样,在装修老厝的时候,外墙上也装了插座,在屋外泡茶的时候,用电方便。电插座装在一人高的位置,水桶买电插座的时候照例首看价钱,什么便宜买什么。便宜没好货,插座质量低劣,光荣妻插了好几遍,摇来晃去的插头也没插进去。恰好装插座的位置上方那块瓷砖已经松动了,如果插座质量好,插头一下就插进去,没有摇晃振动,也许那块瓷砖还能在墙上挂许久;如果没有天降急雨儿子和狗跑进屋檐下面,即使那块瓷砖掉下来也无关紧要。
然而,那天那一刻,一切偶然凑足了必然。就在何光荣老婆把插头插进插座的时候,光荣儿子从茶盘上拣了一块芝麻糕舔食,仰着脑袋看他阿妈插电源的那一刻,那块瓷砖从墙上掉了下来,正正砸在何光荣儿子的额头上,儿子顿时血流如注,哭嚎起来。光荣妻看到儿子被砸伤了,一慌,手指头不知道怎么就按到了刚刚和插座里边的电源线接上的插杆上,下雨天空气潮湿,鹭门乡下人又习惯打赤脚,人体导电良好,砰的一声,光荣妻被电击倒在地,浑身抽搐,人事不省。
这一下可把水桶阿妈吓傻了,杀猪一样地嚎叫起来:“水桶嗳,水桶嗳……快来人啊,救人啊。”
5
水桶阿妈平常嗓门不大,此时一急,就像村里拉响了警笛,惊动了整个村落。山村里的人们本来就活得无聊寂寞,任何一点儿小事都能成为他们关注的热闹,于是乎,从村长到刚刚学会跑的娃子,从四面八方纷纷朝发出杀猪一样凄厉、警笛一样撼人声音的水桶家跑了过来。
那个场面真够惊人的,何光荣的儿子,满面血污,坐在地上痛哭,泪水在脸上的血迹中划出了淡红色的沟渠。光荣妻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已经没了气息。水桶阿妈坐倒在地上,扯直了嗓子嚎叫,脖颈上、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活像肥壮的蚯蚓。
还是村长冷静:“庄医生,干你老,傻站着看戏呢?赶紧抢救啊。”
所谓的“庄医生”其实就是个卫生员,村里人厚道,称呼上高抬他,都把他叫医生,他的医疗水平也就是打个针、量量血压、治治感冒拉肚子,还比不上城里医院的护理员。
庄医生从来没有见过死人,此时看到何光荣老婆瘫在地上缩成一团,认定已经死亡,根本不敢动,抱起何光荣的儿子说:“还是先救活的,光荣妻已经死了。”
村长现在都要靠村民选,尽管选举的时候也难免要花钱给村民一些小恩小惠争取选票,但此时关键时候处置失措造成损失,下次选村长,每人发五百块红包怕也选不上。当下村长顾不上骂庄卫生员不服从命令,捋胳膊卷袖子,亲自动手,把何光荣老婆掰直溜了,然后跪在脑袋边上开始做人工呼吸、胸外按压,进行急救。
村长有驾驶执照,过去鹭门市的驾驶员考驾照、换驾照都要经过急救训练科目考试,交了钱考试合格才能拿到驾驶执照。这是交警队和红十字会联合起来搞的创收项目,老百姓不满意,后来就取消了这个科目。科目取消了,鹭门市的一些老驾驶员经过这种强迫培训,却也真的具备了急救常识和急救技能,所以,任何事情都不应该绝对否定,也不应该绝对肯定。
村长依仗着自己过去在驾驶员培训班练就的急救技能忙乎了一阵,累了个大汗淋漓,何光荣的老婆却仍然毫无生机,旁边就有人开始嘀咕:“人家都死了,村长还吃豆腐。”
说这话的是村长当初竞选对手的老婆,自家老公没选上,选上的就成了敌人,就跟台湾的绿党蓝党一样。
此话一出,围观的村民变换了想法,刚刚还觉得村长真不错,不怕死人,不嫌脏也不嫌累,拼了老命救死扶伤。现在却觉得村长确实不是东西,人家都死了,他还解开人家的外衣,在人家女人的胸脯上又按又压又揉的,还嘴对嘴接吻,太不像样子了。顿时议论纷纷,还有出声劝阻的:“村长,歇歇吧,人都没了,你就别折腾人家了。”
光荣老丈人也气恼了,开始埋怨村长,好像他女儿是村长给害的:“算了算了,有那个工夫都送到医院了,就你这个样子,耽误了抢救时间我跟你要人。”
村长一心想把何光荣老婆救活,心里一点儿歹念没有,现在受到围观群众的攻讦,既委屈又生气,啪的一巴掌拍到了光荣妻胸脯上。村长有个毛病,一生气,一着急就拍桌子,此时没有桌子,就误把何光荣老婆的胸脯当了桌子,拍了一掌之后,回过身来破口大骂:“干你们老,老子辛辛苦苦救人,你们鸭群里出猪嘴,人在做,天在看,说话拍胸口读良心……”
尽管村长是民选的,要拜托村民的选票,可是在任上的时候,村长手里毕竟还掌握着村里的公积金、公益金、村企业红利分配、宅基地审报等等一些实权,如果村长在任的时候得罪了他,眼前亏总会免不了。村长真的发火,多嘴多舌的人大都不敢正面对抗,村长起身拍手,明摆着不愿意再管这摊烂事了:“何家的,你等一等,我去开车过来,赶紧把大的小的拉到镇上医院去,省得到时候你埋怨我没把你女儿救活过来,看看镇上的医院能不能把你女儿救活过来……”
村长正要离去开车,光荣的老丈人却惊叫起来:“好咧,活了,我女儿活过来了!”
众人注目于地上的女人,光荣妻胸脯开始上下扇乎,人也有了气息,村长看到自己的一巴掌拍出了成效,积极性恢复,也不多啰唆,跑到旁边的井口上,从井口旁边的木桶里舀了一瓢冰水,吞进嘴里,就呼噜噜漱了漱口,然后回到女人身边,扑的一声,把嘴里漱过口的冰水全都喷到何光荣老婆脸上,光荣妻被冰水一激,嘤咛一声呻唤,活转过来。
“娃儿呢?我的娃儿啊……”母性伟大,光荣妻刚刚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想起了满脸血污的儿子。
她这一提醒,大家才想起了刚刚被庄医生抱走的孩子,村长大声叫喊:“干你老庄医生,娃儿咋样了?”
庄医生抱着何光荣儿子从屋里出来,大家一看心就都沉了下去,孩子的脑袋被层层叠叠的白纱布包得活像一颗粽子,只有鼻孔和眼睛的位置留出来两道缝隙,纱布外边还有渗出来的血渍,看样子娃儿伤得不轻。
村长追问:“庄医生,娃儿能不能活?”
庄医生说:“没球事,就是额上开了个口子,送到医院缝几针就好了,我给狗日的打了消炎针、止血针,吃了消炎药、止痛药,赶紧送医院缝针去。”
村长骂:“干你老,娃儿让你包得像个僵尸,我还当活不成了呢。”
光荣妻和儿都没有了生命危险,村里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有了说话逗笑的心情,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不着调的后生嘻嘻哈哈笑着说村长救人是不错,可是方法太流氓,明摆着吃人家豆腐,这种抢救方法今后大家都去学。
老成一些的说,该把水桶叫回来,承担责任,医药费、误工费、交通费都先要有个交代才对。
水桶阿妈也从慌乱中清醒过来,连忙跑进屋里给水桶挂电话,水桶也吓了一跳:“人死了没?”
“没有,刚刚死了,又救活了。”阿妈回答。
“没死管球他娘,谁叫她到我们家里来了?不要管她。”
“你赶紧回来,我不知道该咋办呢。”阿妈央求。
“我忙着呢,咋办也不咋办,是她跑到我们家里来,墙上的瓷砖砸破了她,又不是我请她来的,更不是我动手打了她,怪不到我们。”
接电话的时候,水桶正在鹭门市的茗香茶楼泡茶,他想说服茶叶店老板直接从他那里进货。
村长看到水桶阿妈还抱着电话唠唠叨叨,骂了一声:“干你老,我们先送人去镇上医院,叫水桶赶紧回来,把钱送到医院来。”
村长开了他那台二手北京切诺基,载着光荣妻和光荣儿下山去了,后面跟着光荣岳父岳母乘坐的桑塔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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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桶没有到医院送钱去,不是没钱,而是不愿意花那笔钱,他认为,光荣妻、光荣儿受伤跟他没关系:“干你老,老子走路让石头绊了一跤,摔破了脑壳,我还朝石头要医药费吗?”水桶振振有词。
光荣儿额上缝了三针,镇上医院的医生手艺差,留下了重重的疤痕。最可怜的是光荣妻,患上了严重的后遗症:走路不会拐弯,失语还流哈喇子。后续治疗需要大笔的费用。
由于水桶拒绝支付医疗费,何光荣便把他告上了法院。收到传票那天,水桶不在家,他到鹭门的茗香茶楼给人家送茶叶样品。水桶阿妈不会写字,送传票的法警让她在传票上按了一个红堂堂的手印,告诉她,这就算传票送到了,开庭的时间如果他们家水桶不到庭,就会缺席审判,败诉了别怪旁人。
水桶回到家里,迎头劈面碰到的就是阿妈递过来的那张法院的传票。看到何光荣把他告了,起诉状上让他赔偿医药费、误工费、精神补偿费加起来有五六万,水桶这才慌了手脚,急匆匆找村长想办法,村长骂他:“干你老,早干啥去了?”
水桶争执:“他老婆娃儿伤了,不错,是在我们家伤的,可是谁请她到我们家去了?再说了,又不是我打的,村长你说,凭啥叫我们赔偿呢?”
村长也弄不清楚他到底该不该承担责任:“你有道理到法院去说,跟我说没用,早些说我还能从中调解调解,现在说晚了。”
水桶从村长家里出来,越想越气,狠下心来要跟何光荣打这一场官司。接下来就是请律师、写答辩,种种事情都要花钱,官司还没开庭,钱就花了个一塌糊涂。
开庭那天,光荣把老婆儿子都带到了庭上。光荣妻进门不会拐弯,直愣愣地走到了法官面前,如果没有审判台挡着,她能一直从法官身上走过去,嘴角还流哈喇子,样子很是凄惨。光荣连忙抢过去,站在老婆身后,骑电动车一样一路给他老婆调整方向,他老婆才步履蹒跚地坐到了旁听席上。儿子头上的纱布已经拿掉了,额上斜斜一道沟渠,边沿麻麻梭梭就像拉链,看上去可怜兮兮。法官和律师还有水桶自己,看到光荣妻和光荣儿,脸都绷得紧紧的,神态很是不忍,官司胜负在那一刻就已经定下来了。
果然很快判决就下来了,何光荣胜诉,法院让水桶赔偿光荣家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赔偿费合计六万八千八百块,另外还要立即支付何光荣的工钱三千五百块及利息五十三块。判决理由是,水桶拖欠光荣的工钱,逼使光荣妻上门去讨工钱,如果水桶不欠工钱,光荣妻就不会去讨工钱,也就不会受伤。
“干你老,光听说老板拖欠农民工薪水,还头一次听说农民拖欠农民薪水。”法官看到水桶气鼓鼓地在判决书上签字,要上诉,嘟囔着骂了一声。
上诉状上,水桶加了一条理由:墙面的瓷砖是何光荣贴的,他施工质量太差,墙砖掉下来责任在他,不但水桶不给他赔偿,他反而要给水桶赔瓷砖钱,因为,瓷砖掉下来都摔碎了,不能用了。这条上诉理由是律师给他支的招数。
二审开庭,光荣妻、光荣儿又一次到法庭上展览,结果很快宣判下来,驳回水桶上诉,维持一审原判。二审驳回水桶上诉的理由是:瓷砖剥落的根本原因在于上诉人采购的水泥沙石质量低劣,而不是被上诉人贴瓷砖的质量不好。
水桶回到村里蔫了,官司打了个一塌糊涂,早知道光是打官司就要花这么多钱,还不如当初把医药费和工钱给了光荣算球。后悔药没处买,律师告诉他,如果家里有能力,还是老老实实地遵守法院判决,把钱给了原告算了,不然,原告申请强制执行,法院就能封他家刚刚装修好的大房子。
“干你娘,你的买卖好,只赚不赔。”水桶骂律师,律师夹着皮包气哼哼地钻进汽车,汽车一溜烟拐过山道消失了。
水桶把家里的存款卷空了,还不够赔偿,又跑到阿妈娘家找舅舅借了一万多,总算把法院那摊事情给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