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可能就是电动车的工具箱,水桶上车习惯把包扔到工具箱里,工具箱在他座位的后面,上面有锁,如果挎包落到了工具箱里,如果工具箱没有忘记锁,找到挎包的几率应该能达到百分之八十。第二个可能就是用来当做特快专递营业所的车库,有可能自己出门的时候走得心不在焉,把挎包落在了车库里,如果那样,找到挎包的几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最可怕的就是自己把挎包放到了电动车的工具箱里,却忘了锁工具箱,如果那样,找到挎包的几率就降到了百分之……零。
水桶从出门到下楼,短短的几分钟里脑子就像炒茶的滚筒,失望、希望、侥幸、不幸……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滚成了一团乱麻。到了楼下,来到了锁车的棚子,水桶终于彻底凉了,不要说挎包,就连他那心爱的流动马桶都没影了。适应贼多的社会环境,看到了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需要安全的市场需求,这座简易楼的房东在楼下空场又违章搭盖了一座棚子,四周用围栏围起来,然后就开始收停车费,一辆自行车一天收两块钱,一辆电动车一天收五块钱,如果常租可以优惠,自行车一个月三十块钱,电动车一个月五十块。刚开始大家都骂房东抢钱,房东也不反驳,不交钱不让停车。
不让停大家就不停,把自行车或者电动车停到停车场外边,结果车子不是被偷就是被砸。叫来警察也破不了案,僵持了几天之后,租住一楼的索性把车子停到了房间里。像水桶那样租住楼上的,又是电动车,没办法只好向房东屈服,乖乖地交钱停车。好在交了钱还能买个平安心静,自行车和电动车历来是小偷最爱光顾的物品,五十块钱交了,车放在棚子里,还有专人看守,起码能睡个安生觉。现在,水桶却发现自己那个心爱的流动马桶无影无踪了,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看车棚的麻烦。
看车棚的是一个大伯,斑白脑袋活像刚刚弹完棉花,水桶气哼哼地追问他自己的电动车怎么没了,大伯问他:“你锁了没有?”
水桶这才又想起,尽管车放在车棚里,可是为了保险,他每次都要用三把钢丝锁把车子牢牢锁在车棚的柱子上,如果小偷偷了他的车子,剪断的锁肯定不会带走,现场没有任何痕迹,证明自己刚才走神,下车的时候忘了锁车。
“我锁车干吗?干你老,我交了钱,老板雇了你,不就是叫你给我们看车的吗?”
老伯原来是鹭门啤酒厂的宣传股长,后来啤酒厂卖给外国人了,外国人用不着宣传干部,就把他们都给辞退了。宣传干部的嘴自然不弱,写稿子的脑子自然更不弱,当下反驳:“干你老,老子是派来看车棚的,不是看你车的,你交那几个停车费,够雇保安给你看车吗?”
水桶词穷,只能不讲理:“不管怎么说,我的车花钱放到你的棚里,丢了你就得赔。”
老伯不屑于答理他:“赔你个卵窖,报警去吧,警察破不了案,看看能不能赔给你。”说完,点上一根烟,缩进了门房。
水桶也清楚,想找看车的老家伙赔钱那是痴心妄想,想找警察破案也同样是痴心妄想,遇上这种事情,只能是自认倒霉。如果仅仅是一辆电动车,损失水桶还能承受,让他难以承受的是车子工具箱里装的挎包和挎包里的手机、业务卡。手机丢了,今后就连给韭菜打电话都没办法,业务卡丢了,不要说拿提成,大约估算一下,光是给公司赔业务费,就得好几千块。水桶越想越窝火,越窝火就越需要找个目标发火,眼前最顺手的发火对象就是看车棚的老家伙,水桶冲进门房,揪住看车老伯:“干你老,你赔不赔?不赔老子就跟你水火一场。”
老伯拨拉开他的手:“干你老,你这人讲不讲理?你的车不锁,丢了,怪谁?我再给你说,赶紧报警,我是看车棚的,不是给你看车的。”
水桶紧紧抓住一件事情说:“老子是交了钱的,你就得负责任。”
老伯也有道理:“你交的钱是存车费,不是看车费,只准许你把车停到棚子里,不是说保证你不丢。”
两个人拉拉扯扯争执不休,便有听到吵架过来看热闹的人过来围观。听明白了他们吵架的原因,一个旁观者提醒水桶:“刚才我看到一个红头发女人从车棚里骑了一辆电动车出去,会不会是你的车?”
水桶连忙问:“什么颜色的?”
那人摇头:“天黑了,看不清,反正就是那种腿脚平放在踏板上的。”
水桶恍然明白,方才红毛女找他,让他掏钱,问他要不要东西,他把红毛女的意思弄拧了,人家是问他要不要他的东西,他理解成人家问他要不要她的东西,结果那个女人就把他的车给偷跑了。
看车棚的老伯这个时候也说:“干你老,我也看到那个女人到车棚里骑车,人家用钥匙开的,我以为是人家自己的车,你车丢了活该,谁让你不锁车呢。”
水桶已经顾不上跟他计较了,他明白,自己刚才停车上楼,因为心里惦记着第二天应付那个东北人的麻烦事,结果忘了锁车。水桶急匆匆朝外面跑,后面看车棚的老伯骂他:“干你老,王八蛋。”水桶听到了,却顾不上回骂,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紧从红毛女那里把车要回来。
32
红毛女是外地人,到鹭门来混社会赚钱,打工嫌累,做生意没本钱,又没有什么手艺,最简捷的出路就是站街。站街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已,红毛女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她的理想是找一个鹭门市的离退休老干部做老公,鹭门市离退休老干部工资奇高,她如果能嫁那样一个人,后半辈子就有靠头了。
红毛女的生存法则非常简单:动员自己的所有资源,抓住一切能够赚钱的机会。可怜的是,她的所有资源就是她自己。基于现实的需求和理想的召唤,红毛女最常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那个可以为她做皮肉生意保证安全的小旅馆,二是老干部局的娱乐厅。去小旅馆是为了满足现实的生存需求,去老干部局娱乐厅是为了实现远大的理想。去小旅馆是做现场生意,去老干部局娱乐厅是做长线投资。
今天傍晚,她推掉了两个工地民工解决生理问题的预约,不是有钱不挣,而是她约好了一个在老干部局娱乐厅跳过几场舞的离休老干部“聊聊”,约会地点是“老地方”茶馆。红毛女属于那个茶馆的兼职业务员,每拉去一个客人,可以按百分之二十提成。红毛女下午没干别的事儿,跑到美容店把自己的脸装裱了一番,然后打扮得花枝招展,晚饭也省了,茶馆里边可以供应套餐。那个离休老干部年过七旬,身体倍儿棒,死了老婆,儿女各自为政极少回家,老干部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需要异性的慰藉。他也曾向红毛女提出过那种要求,红毛女拒绝了,跟这种老年人,她的目的是做长线投资,而不是短线炒作。
“我不是随便的人,您也不应该是随便的人。”红毛女当时这么说,把那位老干部弄得尴尬,却也对她有了一丝敬重。过后,两个人就开始了正经八百“谈”的过程,红毛女给自己编造了一套悲惨的身世:她是下岗女工,原来工作的国有企业被贪官低价卖给了外国人,丈夫到山西挖煤被瓦斯熏死了,有一个正在准备考大学的女儿。她现在在一家美容会所给别的女人做美容,她之所以选择这个职业作掩护,是因为女人从事这个职业比较安全、卫生,因为她们的服务对象是同性,不会引起那些离休干部的猜忌和反感。
红毛女作好了一切约会的准备,已经走出了出租房,却接到老干部的电话,他儿子媳妇带孙子要回来,他可能出不来门,如果能出来,到时候再具体联系。这让红毛女很失望,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推掉民工那两单生意。红毛女正在门外踟蹰不决,却看到水桶骑着电动车回来了。
红毛女本来不愿意让水桶知道她也租住在这里,怕他知道自己住在这里就近方便来骚扰。见到水桶便在墙角躲避开来,当她看到水桶把电动车停在车棚里,并没有锁就急匆匆上楼去了,一时好奇,趋过去察看,发现水桶竟然连车钥匙都没有拔掉。红毛女略一转念,就感到这是一个赚钱的机会。于是,她把水桶的电动车钥匙拔了,然后想用水桶的电动车钥匙从水桶那里诈点儿钱花。红毛女的心理价位不高,只要水桶能付给她“做”一次的价码五十块钱,她就愿意把电动车钥匙还给水桶。
没成想水桶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不但没有掏钱的意思,对她的态度还极不友善,这让红毛女很气愤。虽然他们的交往都是花钱的交易行为,可做人不能太无情,有了那层关系,上了门怎么说也应该客气点儿,买卖不成仁义在,如果连仁义都不讲了,她红毛女也没有必要再保管他的车钥匙。红毛女一怒之下,就把水桶的电动车开到了附近的台湾街,那里有自行车交易市场,都是买卖二手自行车和电动车的,拿到这里买卖的车子,八成都是贼赃。
红毛女要卖水桶的电动车,那也只是怒火攻心的冲动之举,真的到了这儿,却又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可是真的是什么地方不妥,她又理不清楚。
“这车卖吗?”
有人招呼了,红毛女连忙接应:“卖啊。”
“多少钱?”
“你看着给。”
那人对着红毛女瞠目而视:“我看着给?十块钱,你干吗?”
红毛女撇撇嘴:“十块钱你去买个纸糊的吧。”这句话挺恶毒,纸糊的车是烧给死人的。
“不是你说让我看着给吗?那行,一千五百块干不干?”
红毛女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成交。”
那人嬉皮笑脸:“这个价是连车带人一块买。”
红毛女差点骂人,可是看了看那人,忍了,一看,那人是街上的混混。
“行了,不跟你瞎扯了,五百块,一口价。”
这台车九成新,买一台新车起码要两千块,红毛女当然不干:“一千块,要就拿走,不要就算了。”
那人嘿嘿笑:“干你老,谁不知道你这车是偷的,我没报警就不错了。”
红毛女听了这话,明知那人是瞎咋呼,却也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这就叫做贼心虚。
“不可能,至少一千块。”红毛女应付着那人,心里却蓦然想到,自己这车可不就是偷的吗?万一让警察抓了,自己也就完蛋了。进而想到,刚才自己到水桶的住处去向他要过钱,后来骑着车出来的时候肯定也有人看见,水桶如果报案,警察追查起来很方便就能把事情落实到她的头上……想到这些,红毛女额头冒出了冷汗,暗暗后悔,自己这件事情做得太出格、太毛躁了。
想到这些,红毛女改了主意,决定不能就这样把水桶的车给卖了,一旦卖了,就没了退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卖,让他出点儿血,然后再还给他。这是一个比较安全的方案,明白告诉他车子在自己这里,谁让他不上锁,车子等于是她捡的,水桶要想要回去,就要支付报酬。
红毛女推了车子准备走人,那个死皮赖脸要连车带人一起买的家伙却又说:“一千块就一千块,一口价,不卖就算了,我找警察报案去。”
一千块和五十块相比,一千块的诱惑力,显然不是红毛女能够抵挡得了的,况且,如果不成交,对方真的报案红毛女就吃也吃不了,兜也兜不走,稍微犹豫一下,红毛女选择了成交,收钱交货,毫不犹豫地把水桶刚买不久的电动车给贱卖了。
水桶追到外面,想去找红毛女讨回他的电动车。街上行人如过江之鲫,市政灯火恍若白日,叫卖各种物事的小贩摊子铺满了街道两旁,水桶这才想起来,他根本就没地方找红毛女去。水桶并不是一个刚刚从偏远山区进城找机会的生地瓜,他是鹭门市城市化进程中的掘金者,拥有足够用的智商和知识,不会被这个小小的问题难倒。水桶略作思考,便回想起了红毛女刚才找他的时候告诉过他,她也在那座简易楼里租房子住。水桶连忙跑回住处,找到管理员打听红毛女。
管理员是房东的亲戚,整天腆着大鼓一样的肚皮坐在大门口泡茶看女人。他的职责谁也说不清楚,有的时候屁大点儿事都管,比方说水桶打了赤膊在过道里乘凉,他就会干预:“干你老,不穿衣裳就上街。穿上衣裳,知不知道我们鹭门市是全国文明城市?”如果水桶坚持不穿衣裳,他就会动手把水桶朝房间里推。
有的时候天大的事情他也不管,比方说那一次楼房里安装的劣质防火喷淋头坏了,楼里发大水,过道房间成了洪水泽国,住客们纷纷叫苦抗议,他却耸耸肩膀,两手一摊:“天灾,不在管理员职责范围之内。”耸肩膀,摊手,是他从美国电影上学来的,“谁能管得了老天爷?”这是他对付房客抱怨经常使用的理由。
水桶问他:“那个染了红头发的女人住在哪间房里?”
管理员用胡萝卜一样粗壮的手指头揪着脸蛋上冒出来的杂毛,上上下下打量着水桶,眼神像极了国产警匪片中面对罪犯的警察:“你找她干啥?”
水桶连忙解释:“我跟她认识,别人给她带了东西,我要交给她。”
“你说是染了一头红头发,脸白白的女人?”
水桶连忙说:“对,就是她。”
管理员不吱声,直瞪瞪地看他。水桶懂得他的意思,连忙掏了十块钱意思,管理员接过钱,塞进屁股兜里,然后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那么个人。”
水桶追问:“你不认识怎么知道她头发红脸白呢?”
管理员说:“红头发是你说的,我又没说。”
“干你老,你说脸白白的,那也是我说的?”水桶有些急躁。
管理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干你老的傻逼,老子整天在这坐着看女人,早就看出门道了,脸白的女人爱染红头发,脸黄的女人爱染黄头发,脸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