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按期准时送到了,自然无话,发生了错递、拖延或者丢失,水桶也不怕,大不了赔对方十几二十块的邮费,投递合同书上就是这么规定的。如果要按照邮寄物品的实际价格赔偿,对不起,得额外缴纳保险,保多少由客户自己决定,保得多,赔得多,保得少,赔得少,赔多赔少都由保险公司支付,跟他们的快递公司没有关系。所以,听到那人嚷嚷找他的邮件,水桶放心了,大不了就是邮件丢了,有个屁事。这种屁事远比安抚居民的抗议容易得多。
“先生,你别急么,我给你查查。”水桶挤出笑脸,有理不打笑脸人,这是他从小就从阿妈那里得来的人生经验。阿妈是寡妇,弱势,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应对外界的强势。
那人松开了揪住水桶领子的手,水桶连忙朝他要收据:“老板,你的发件收据带了没有?”
那人把收据塞给他,水桶便扯了那人进了车库。围观看热闹的闲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也就散去了。
车库很狭窄,只能停放一辆轿车,他们在里边摆了一张办公桌,办公桌上连接了一台电脑,那是要用来跟他们公司的快递网络连接的。剩下的地方摆了几张破椅子,还有一些堆积的邮件。正常情况下,来去的邮件都扔在车库外面,反正有那些投递员过来接货,只有本经营点接受的邮件,才会放在车库里。每天邮件到的时候,小区的院子里就堆满了大箱小裹,居民走路都绊脚,汽车来回都得绕道。
邮递的包裹扔在院子里,投递员们就开始疯抢,谁抢得多,谁就挣得多。水桶的工作就是拿着一张纸,让那些抢到邮件包裹的投递员在上面签字。至于到底这些邮件是不是快捷平安地送到了收件人手里,收件人或者发件人不主动来找,谁也弄不清楚。就像眼前这位哥们,如果他不来找,水桶和他的公司永远也不会关心他的邮件对方是否收到。
小小的车库开快递公司,除了庄水桶和他的手下,还有赖在这儿等下一茬货的快递员,再进去个外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那人跟着庄水桶进了车库,水桶就假模假式地开始给他在电脑上查邮件。其实,像庄水桶他们这样的快递公司,都是跟外地公司联手经营的,相互利用对方设置的经营点,在各大城市之间形成极不可靠的邮寄网络,你的东西到了我这由我送,我的东西到了你那儿由你送,然后相互根据邮件收费总额互相提成。这种松散的联合体,谁也控制不了谁,再加上投递员的雇佣心理,找这种公司寄快递,理性的人肯定事先就有寄丢了的心理准备,不理性的人肯定就是为了图个便宜,通过正规的邮局寄送特快专递,价格比水桶他们这样的快递公司高百分之三十。
客户就站在身后,水桶也不敢过于应付差事,在电脑上查了一通,没查出什么结果,就先用话蒙他:“先生,你的快递我们的确已经送到北京了,不信你来看投递追踪记录。”从方才对方提供的寄送凭证上,水桶看到他的邮件是寄给北京的。
客户根本不看:“我的特快专递不是寄给北京的,是寄给住在北京的具体的人,就是你把我寄到北京也没用,我的朋友没有收到,你说该怎么办?”
水桶连忙拨打公司的客服电话:“先生,你稍等,我让公司总部追踪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部客服还在追踪,水桶心里就已经忐忑不安了,他心里明白,这种追踪纯粹是瞎掰,根据多次丢失邮件的经验,水桶清楚得很,特快专递过了半个多月还没到收件人手上,八成已经丢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北京某快递公司的投递员出了问题,即便查到了哪个投递员出了问题,也没有办法,这些靠送快递挣钱的人,都是临时工,犹如随风飘荡的柳絮、随波荡漾的浮萍,没根没底,找都没处找去。
水桶偷觑了客户一眼,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一嘴东北腔恶狠狠的,如果真告诉他邮件丢了,他们只能按照邮资赔偿十几二十块钱,水桶断定这家伙肯定要对自己施暴。虽然这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四周布满了自己的人,可是对那些所谓的自己人水桶心里有数,真的碰上事了,没有一个会出头帮他抵挡。这也不奇怪,中国人历来就讲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为了公司的事情,自家挨揍,水桶绝对不会做那种傻事儿。水桶挂了电话,告诉那个客户:“公司正在追踪邮件的下落,已经找到了具体的投递员,正在核对,明天你过来,如果邮件没有收到,我们保证赔偿您的损失。”
对方不让分毫:“赔偿什么损失?耽误的事情你们赔偿得起吗?”
水桶知道这次碰上的是一个难缠货色,便一个劲儿堆了笑脸说好话:“先生,你别急,邮件正在查对,查对清楚了,该负什么责任我们一定负什么责任,该赔多少钱我们一定赔多少钱……”
那人说:“我那个邮件寄的是调料配方,配方值一百多万,你们赔得起吗?”
水桶安慰他:“赔得起,你放心,明天早上你过来,我一定给你个回话。”
“这可是你说的,明天早上我过来,你要是没有个交代,别怪我不客气。”那人走了,送邮件的车来了,一辆破旧不堪的小面包,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邮件,到了车库门前,就开始往地上扔,然后投递员们就开始蜂拥抢夺起来。
水桶看到投递员基本上都到了,连忙查问那人的邮件当初是谁接受的。当然,没有一个人承认是自己接受的,水桶没法,只好回到车库耐下心来找出记录本和承接邮件的原始凭据,助理打发走了那些投递员,进来问水桶还有什么事没有,水桶连忙捂住正在查看的资料:“干你老,没事就走,一个劲儿问什么?”
助理走了,水桶把车库门拉上一半,就开始犯愁,经过他亲自查证,受理人正是他自己。其实这也不奇怪,谁收的件,谁提成,水桶一般不会把这种送上门的机会给别人。如果是别人收的件,水桶还有机会把责任推给人家,现在是自己收的件,那就只能由自己出面解决。水桶为难的是他自己根本就没法解决,因为他又核对了一遍,那个件有收件记录,却没有发出记录。
“干你老,弄哪去了?”水桶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把那人的邮件弄到哪去了。冷静下来想一想,水桶恍然,现在即使找到了邮件,又能怎么样?敢给那个东北暴汉说实话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赔偿他的邮费。可是,那个家伙能接受吗?
天已黑透,水桶看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八点多钟了,不看表还好,一看表肚子就觉得饿,咕噜咕噜叫唤着提抗议。水桶拉下卷闸门,脑子还被那封邮件搅得乱哄哄的,旁边过来一个老大妈,是对面那座楼的楼长,气汹汹地吼他:“送快递的,你们搞什么搞?怎么在我们楼下尿尿呢?臭烘烘的,你们是人还是猪啊?”
车库里没有厕所,居民区里也没有公共厕所,快递员等邮件或者来领邮件的时候,如果憋尿,就会随便找个楼的拐角放水。对面的楼直线距离最近,楼后面的拐角处就成了快递员们的小便处。这位楼长是水桶最惧的人,一惧她事多,任何一件小事,比如快件扔得离她们楼口太近了、快递员鸣电动车喇叭了、他们往门口泼水了等等,都会招惹这位大妈上门讨伐。二惧她唠叨,一件小事,如果有人跟她搭茬,她能废寝忘食守着你数叨一整天,用她那老年妇女特有的尖利却又嘶哑的声音磨砺你的神经。
水桶心里正烦,更惧这位大妈没完没了,假装有急事,跨上流动马桶一溜烟跑了,跑的时候,心里在想:干你老,把你的楼冲塌了关我屁事,老子还要去填肚子呢。水桶急着逃离,又有东北人丢失的邮件烦扰,走的时候光拉下了卷闸门,却忘了上锁。
水桶回他租住的房子途中,在大排档随便吃了一碗沙茶面,然后就去钻自己的窝。回到屋里就开始到处翻腾,他还存了一份痴心,希望自己不小心,哪天回家的时候把邮件带回来,落到家里了。然而,痴心毕竟是痴心,狗窝一样狭小的屋子从里到外翻了个遍,哪里也没有邮件的影儿。找不着,水桶也才再次想到,即使找着了,又能怎么样?还能告诉那家伙说他的邮件自己落家里,刚刚找着吗?那样还不如硬挺,一口咬定查不到下落,赔他二十块邮费。
水桶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刚想打开电视解闷,敲门声和喊话声响了,听声音是红毛女。红毛女叫洪水妹,水桶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真名字,水桶就把她叫红毛女,因为她染了一头红毛。这女人长相实在一般,年龄也弄不清楚,说她三十岁也可以,说她四十岁也可以,好在水桶并没有跟她结婚成家过日子的打算,年龄长相都可以忽略,水桶看中的就是她那一身白肉,那一身白肉可以让水桶沸腾的雄性激素找到排泄的出口。然而,今天水桶却没有心情跟她纠缠,那封特快专递,还有特快专递主人那凶彪彪的样子,在水桶胸腔里撒了一把芒刺,让他坐立不安,神不守舍,明天怎么才能混过去,似乎成了他无法解答的人生大命题。
门被敲得嗵嗵嗵响,水桶屏住呼吸,假装屋里没人。其实,他明明知道,那个丢了邮件的东北人不可能追到他的窝里来找麻烦。然而,做了亏心事,自然惧怕半夜鬼敲门,水桶不敢吱声,这个时候,这个狗窝一样的屋子,就成了他肉体和灵魂的庇护所。
“水桶,水桶,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是不是又在做坏事情?”
水桶租住的是鹭门城市化进程中,原来的农民现在的市民违章搭建的简易房。搭建这种简易房,目的很简单:发财,政府拆迁,要支付拆迁费,不支付拆迁费,就可以出租赚租金。简易房每间大约有八平方米,里面有一张床,一张小桌,一台电视是水桶自己从二手市场花了两百块买的。这种出租房格局就如一个放大了的鸽子笼,大笼子再用超薄预制板分割成一个个小间,这个房间的人躺在床上放个屁,用劲儿大点儿,隔壁房间的人就会以为地震了。所以,水桶从来不在自己租住的房间“办事”,自然也就从来没有把红毛女带回过自己的房间,听到外面嚷嚷的是红毛女,水桶诧异,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住处。
“你怎么找来的?!”拉开门,水桶第一句话就是问题,而且是带了惊叹号的问题。
红毛女皮肤白,脸上又搽了厚厚的增白密粉,那张脸就像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屁股,也许正因为白,染成红色的头发看上去也就不那么怪异了。
“嘻嘻。”红毛女没答话,先挤进了屋,然后才说,“我也住这儿呀。”
水桶跟她的那种交易都是在路边的小旅馆里做,现今很多小旅馆有按小时收费的业务,美其名曰“钟点房”,钟点房是适应市场需求的产物,小旅馆的市场定位就是水桶、红毛女这样的露水男女,所以,水桶并不知道红毛女住什么地方,以为红毛女也不会知道他住什么地方。
“我也租这里的房子。”红毛女告诉他,“我经常能看见你出门进门。”
租住在这种简易房的人鱼龙混杂,街边摆摊的、到处转悠捡破烂的、洗头洗脚的、小偷小摸的、站街揽客的……凡是在社会底层挣扎活命的行当,在这里都能找到。红毛女也租住在这里,水桶并不奇怪,行当不同,作息时间不同,即便是住在同一间房子里都可能不照面,别说还没住在一座屋子里。心情不好,水桶没心思跟她瞎扯,也怕别人发现他们之间的隐私,便拿话往外推她:“你找我干啥?今天没情绪,做不成了。”
红毛女手一伸:“掏钱。”
“凭啥掏钱?在这里放个屁别人都能听见响闻见臭,做也不能在这里。”
红毛女扭身就走:“不给钱算了,东西你也别想要。”
“干你老,就你那东西,满大街都有,凭什么非要你的?冬鸭没呷呷嫩鸡,还当天下没肉呷了。”水桶以为红毛女说的“东西”是指她自己身上长的东西,便这样反讥,意思是满大街都是做你那种皮肉生意的女人,离了你我可以找别人。开放社会对水桶这样单身在外谋生的男人来说,最大的实惠之一就是释放自然欲望的渠道广阔、方便,不至于再像早年间的单身男人,运气好的早早找个女人结婚,运气不好的憋成强奸犯进监狱。
红毛女骂了一声:“王八蛋,老娘再也不鸟你。”然后愤愤然地摔上门走了。
水桶打发了红毛女,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上市长正在一处工地看望劳工。每天保证市领导露脸,这是中国所有地方台的必修课。市长在讲话,背景上有一个人在接听手机,看到这个画面,水桶蓦然想起了自己的手机,抬起身朝床头上看,平常挂挎包的床头上空空荡荡,水桶顿时惊出一头冷汗:完了,挎包丢了。
按照目前水桶的经济实力,他绝对不会在意丢一个挎包,他在意的是挎包里装的东西,有手机,手机上储存的通讯簿是他赖以生存发展的重要资料。还有今天他亲手接收的邮件,那是明天一大早就要发出去的,丢了就没法继续混了。更重要的是还有他的账户卡,账户卡上存放着他的业务款,业务款是他一周的业务成果,按照百分之十五的比例提成。
“干你老,死定了。”这一句“干你老”是水桶自己骂自己,同时也具有哀叹的味道。
水桶跳身起来,跑到外边找他的挎包,尽管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也要抱着侥幸心理去实践一下,祈望自己能遇到一个拾金不昧的活雷锋,或者自己能有好运,那个宝贵的挎包没有被人发现,此刻还留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