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如林点头致谢,说道:“嗯!我要好好考虑考虑。哦,先生出来了,要开讲了!”众人见先生出来,掌声顿起,有些人甚至站起身来为先生喝彩。
方先生将九方摆好,待声浪平息,一拍九方,朗声讲道:“词曰: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诗云:八月中秋雁南飞,一声鸣叫一声悲。大雁倒有返来日,死去亡魂不回归。”方先生的定场诗词还不重样,众人连声叫好。
方宝生抑扬顿挫地讲道:“今日我为列位看官说一出《说岳》之《金牌促归临安府,岳帅魂断风波亭》……”话音未落,二楼有人大声喊道:“方先生,这书饶某已然听过,换本吧!”于是一楼也有人跟着起哄。朱胜文抬头看去,见高喊之人正是雅座中间的饶东城,心想反正无所谓,听啥都行,换就换吧。
方宝生又抑扬顿挫地讲道:“好!那今日我为列位看官说一出《三国演义》之《群英会蒋干中计,连环计黄盖诈降》……”话音未落,二楼饶东城又大声喊道:“方先生,这书饶某已然听过,再换本吧!”于是一楼又有人跟着起哄。
方宝生寻思,今日遇到听书的行家了,又是雅座贵客,如果再讲平日里常讲之书,必然第三次、第四次被要求改换,那自己几分薄名必然一扫而尽,明日纵使雷东家尽力挽留,自己都没脸再在逸香茶楼甚至蒲圻混下去。看来今日不把压箱底的本子讲出来,恐怕过不了那位饶官人的嘴关。于是方宝生朗声讲道:“好!那今日我为列位看官说一出《大明英烈传》之《李舜臣设伏露梁,邓子龙力战殉国》。”
说完稍稍停顿,见四下无人叫唤,便微微一笑,继续讲道:“话说前朝万历二十六年八月中旬,倭酋太阁丰臣秀吉病死于伏见城,丰臣家独子尚幼,众大臣又政见不一,矛盾重重,让RB入侵朝鲜之军队陷入无人指挥乱象。龟缩朝鲜南部十数座倭城(RB城堡式城池)的日军既孤立无援,又粮弹不继,已然无心恋战。好不容易熬到十月,五大老之首的德川家康,后来的江户幕府征夷大将军,与托孤大臣前田利家一起统一了各方思想,下达了总撤退令。本来,十一月八日,日军小西行长部隐瞒了秀吉死讯,与明将刘珽部达成和议,让小西部安全撤军而明军不追击,从而准备十日自顺天倭城撤退,再上船从光阳湾出海,到巨济岛同其他将领汇合后分批回国。谁知一个人的到来,彻底让小西行长的平安撤退计划化作一场泡影,从而演变成一场明、日水师大决战、大剿杀,直可比美赤壁之战,名垂青史的露梁大海战!”
这个本子,在说书界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是方宝生潜心研究多年,精心准备的独家书本,多方收集前朝、朝鲜、RB三国诸多详细史料、实录、笔记,并相互映照用心创作而来,即便如听遍大江南北各家评书的饶东城又岂能听过?起先饶东城听到“大明英烈传”五字,嗤之以鼻,想那先生也不过如此,讲来讲去也跳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想等先生说完后面的标题再第三次呵斥也不迟,不料却听先生讲起前朝属国海上发生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海战。且不说先生讲得如何,就是内容也是陌生至极,如此便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让他收起戏谑之心,端端正正地听了起来。
朱胜文自是不说,本就极喜欢听书,加之这个本子他闻所未闻,当然十分认真地听。丁得喜则平日就时时来听书,对方宝生早就仰慕已久,无论哪本书都听得起劲,更别提这独一无二的私货,自是欢天喜地地听得入迷,还不时摹仿比划方先生的神情手势。而罗如林心中有意求学于水师学堂,对这场极其刺激的大海战自是不愿漏听一字,也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书。茶楼中众人也都伸长了脖子,等待先生继续讲下去。黄逦、金玉琳、马蔓丽等女孩子本来在一起切切私语,见众人喧闹不已,先生竟一连换了两次书,颇觉奇怪,也认真听了起来。
“此人是何人?是何身份?何以能瞬间改变战局?这还得从八日那天夜晚说起。话说顺天城西刘綎营中,两名哨兵张三、李四正在营楼上站岗。北风瑟瑟,寒气如刀,二人身着单薄的棉衣皮甲,一边搓手,一边来回跺脚,仍然还冻得直哆嗦。长者张三说道:‘兄弟,这仗总算要打完了。过几天小RB一撤,咱们直怕也要拔营回SC了。回家了可有什么打算?’李四憨笑道:‘那还能有什么打算!当然是娶媳妇呗!’张三笑道:‘有没有相好的姑娘?’李四腼腆地答道:‘还没呢。不过我娘已经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听说那闺女长得可俊了!’张三羡慕道:‘你倒好了。咱们孤儿一个,谁帮咱说亲啊!’正说着,张三借着火把的亮光看见鹿砦前一个朝鲜农民打扮头戴斗笠的人乘着朦胧夜色摸了进来,立即张弓搭箭,高声喝道:‘喂!干什么的?’那人立刻用汉话答道:‘军爷!我有重要军情要向‘大刀’将军禀告,如若晚了,恐怕会延误战机,烦请军爷立刻开门!’张三、李四对望一眼,立刻下了木岗楼开门。列位看官可能心中嘀咕,这二位怎么这么不小心,假若是倭军前来劫营可如何是好?”
众人正有如此担忧,连声说道对呀,对呀,心都还悬着。
“列位看官请放心。一则,这朝鲜之役前后一共打了两次,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中间就一直和谈。和谈期间两边大军各自撤退回国,留守部队也挺守信,既不出战也不偷袭。结果日方和谈者小西行长和明方和谈者沈惟敬各自忽悠其主,以致万历帝以为RB求和,便下旨封丰臣秀吉为‘RB国王’。收到大明圣旨的丰臣秀吉大怒,骂道:‘吾掌握RB,欲王则王,何待髯虏之封哉!且吾而为王,何以对天皇!’遂暗中作好准备,积蓄力量,于万历二十五年正月再度派遣水陆十六万人攻朝。二则,刘綎将军,虽为JX南昌人,但长年驻守SC、YN,弹压土司、蛮人叛乱以及击退缅兵入侵。使一口百二十斤的镔铁大刀,尚能舞动如飞,呼呼生风,人称‘刘大刀’。”
“来人既知刘綎‘大刀’将军的威名,必为熟知军情之已方人士,绝非倭人来袭。张三将来人放入营寨,带到‘刘大刀’面前。来人见了刘将军,报了家门,笑问:‘素知将军在SC、YN用兵如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知将军在顺天城下战况如何呀?’刘綎先喜后羞,脸一红答道:‘倭人鸟铳精良,射程又远,加之倭城高险,易守难攻。而倭将小西极其警觉,刘某约其和谈,差点就逮住他了,谁知还是被他逃脱。不然,也不会攻了那么多次,死了那么多袍泽,却还是无功而返,真是丢尽咱老刘家的老脸!’来人笑道:‘将军莫急!朱某带来必胜破敌良方,包您以及诸位将军立下不世大功!’”
朱胜文听闻来的这位英雄姓朱,心中莫名地乐开了怀,对蔡谐成和罗如林连声说道:家门!家门!
“刘綎大喜,问道:‘是何良方?’来人对他耳语数句,刘綎顿时喜不自胜,乘夜将来人带到GD南澳水师副总兵、提督陈璘驻地,并召集了水师副总兵老将邓子龙,以及朝鲜水师李舜臣等将一齐谋划。来人向众将表明身份,并将倭酋丰臣秀吉已死,德川家康下令撤退一事告之诸将。原来,来人姓朱,名均旺,乃JX临川商人。二十年前赴属国越南贸易时被倭寇捕获,掳至RB九州,卖与南部萨摩藩一寺院抄经。后遇同乡吉安人氏许仪后许三官,被其营救脱身。许仪后又是何许人也?有何本事?”
“于朱均旺数年之前,许三官即被倭寇掳至萨摩,却靠其出色的医术为萨摩岛津氏所赏识,不但成为萨摩藩御用医师,甚至还作了岛津氏的顾问。许仪后借口家中缺人抄写医书,将朱均旺救出,并交之甚欢。当丰臣秀吉基本统一了RB,当上了关白,也就相当于我国的摄政王后,便意气风发,夜郎自大起来,开始谋划侵朝攻明之军事行动。许仪后透过岛津氏以及成为萨摩下级军官的汾阳人郭国安得知此事,心急如焚。啧,该如何是好呢?自己又不能离开RB归国!心中左思右想,嗟叹不已。诶!突然想到:何不让途经萨摩的大明商人将我的陈情书带回祖国,向当地驻军及官员反映这个刻不容缓的绝密情况呢!”
众人听得来龙去脉,哦声一片。饶东城更顾不上饮茶、小食,听得几近忘我,茶水都凉了,茶小二只得将茶水倾出,再重新斟满开水。
“可是,许三官两次托请明商带消息回国,均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仰天长叹几近绝望之际,朱均旺听闻此事,对他说道:‘哥哥,兄弟愿意回国一趟,定不辱使命,将陈情书交与官衙,令官府及朝廷早做防备,并尽快赶制战船,招募勇士,调兵遣将,陈于辽东!’许仪后大喜。于是,在万历二十年二月十八日,报恩报国心切的朱均旺经过一路辗转颠簸终于来到FJ,将这封署名为‘陈情人许仪后、郭国安,报国人朱均旺’的陈情书递交到了官府,并最终奏报到朝廷。”
“这封陈情书除了报告敌情外,还将RB民生、风土人情、在日明人数量和现状、丰臣出兵理由附于其后,并献御寇良策若干,为今后的朝鲜之役立下了无名但卓著的功勋。后来,他一面四海经商,一面继续搜集RB政治及军事情报,直到他从许仪和那里得知丰臣秀吉已死并隐瞒明朝和朝鲜的情报,便即刻登上了快船驶向朝鲜。如今,他终于在日军撤退之前及时赶到了前线,无数明军、日军士兵和将官的命运都将因此改写。陈璘闻讯大喜过望,立时和朝鲜三道水军节度使李舜臣一同商议对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安排妥当。经过两天紧锣密鼓的诸般布置,一切万事俱备,只等日军撤退的那一天到来!”
众人既紧张又兴奋,额上几乎渗出汗来,仿佛面对数万狰狞穷寇的不是大明将士,而是摩拳擦掌的他们。朱胜文心想,赶情这位家门还是第二次送信前来,如果这次袭击成功,立下不世奇功的可不止是明、朝众将士,也应该记上他浓墨重彩的这一笔!饶东城也心急如焚,顿觉喉中火烧,方才发现自己一直认真听书,到现在竟然滴水未沾,赶忙端起盖碗,准备一饮而尽,却不知茶博士刚刚才换的滚水,烫得他将吸入口中的茶水如喷泉般射出数尺,溅洒在他的黑貂皮大衣上。弄得身旁的茶博士极其惶恐不安,一个劲地向他陪不是。饶东城也顾不上生气以及口腔中的一片灼热,随意摆了摆手,摸出丝帕马虎擦干嘴边茶渍,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的一举一动嬉笑怒骂,全神贯注地听着先生绘声绘色的说讲。茶博士擦了擦额边的汗水,长出了口气,可算是逃过了这一劫。
“到了十日,蔚山、泗川等朝鲜南部沿海十数座倭城的倭将岛津义弘、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立花宗茂等部逐队撤往巨济岛,由千余艘大小舰船不停运送回国,对马守宗义智部则驻守露梁对面的南海岛上的南海港。同时,一番队小西行长部也开始陆续撤退,往光阳湾海边集结登船。刘綎将军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盔明甲亮,马儿嘶鸣,笑嘻嘻地看着小西行长撤退。突然,他把一名投降进明军立下战功得以升迁的倭人把总藤井次郎喊到身边,问道:‘再见用你们倭语怎讲?’藤井答道:‘回刘将军,撒哟那拉。’刘綎便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冲着小西行长大喊:‘撒哟那拉!撒哟那拉!’小西行长并非等闲之辈,见刘綎一早就率部来到顺天城下观看他们撤退,如临大敌,立刻安排兵士布下鹿砦,砦前撒满铁蒺藜。忙了一阵还不放心,仍是担心明军毁约进攻,于是又在鹿砦后派出五百铁炮(火绳枪的RB叫法)兵,一旦刘綎背约前来,便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会,见刘綎又是嘻皮笑脸,又是撒哟那拉(sayonara,日语,再见),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心中默默感谢上帝保佑!”
众人本来以为将会有大仗要打,却不料被刘綎逗笑了,一直紧绷着的弦稍微放松了些。朱胜文心中奇道:RB人信佛啊,小西怎么不念“阿弥陀佛”,而是又划十字,又默念“上帝保佑”呢?方先生搞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