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见曾清平在和手下说些什么,便存心想偷听,便跳下马快跑两步,来到二人身后。曾清平何等警觉,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假装无意向后瞅了瞅,看到已经走到身后的陈山,便笑呵呵地问道:“哟!陈缉捕怎么不骑马改步行了?是想和我们一起摆会龙门阵?”
陈山见曾清平识破了他的意图,一脸尴尬,皮笑肉不笑地随意寒暄道:“呃,是啊!呃,总办贵姓?哪里人?”
曾清平爽朗一笑,伸手答道:“免贵,姓曾!汉阳府黄陂县人!”
陈山一惊,在脑中搜山检海一番,问道:“听姚大人说,制台大人有一位相与甚欢的商人,姓曾,名蔚卿,乃是‘宗圣’之后,家族同辈中排行老七,因此人称‘七爷’,正是你们黄陂县人。敢问,这位曾老爷与老弟你,是什么关系?”
曾清平笑道:“你说的这位曾老爷正是不才伯父!也正是我们这家小茶行的大东家!”
陈山闻言心惊肉跳,额上不由自主地渗出汗来,敢情不知不觉惹上了这位难缠的主!贺家本就是硬骨头不好啃,加上一饶一雷连自己甚至姚知县都不好对付,这又不经意间又惹上了这位主。自己能有几斤几两,还不够人家塞个牙缝的!心中暗自庆幸:一没进茶行翻箱倒柜寻衅滋事,二没怎么难为这位‘七爷’的侄儿。想到这里,身板不由抬了抬,以袖拭了拭额上汗水,寻思言语间务必要对茶行这些人客气点,万勿惹出一身骚来。
曾清平客气地请求道:“陈总,现在不早了,明儿还得上工。待会到了宿舍,您看能不能约束您的士卒,莫要大声喧哗,以免扰了大家伙的清梦,明儿也没精神做事?”
陈山正好就坡下驴,笑道:“总办客气了!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要不这样,一会我们就在门房办公,我派两个缉勇跟着你去喊那两个武师过来,再加上你们十来个男女,一起录好口供画好押,咱们就走人。总办你看如何?”曾清平压根就没想过长江以北之伯父的名号还能唬到长江以南之蒲圻的官差,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少了许多无谓的麻烦,心中跟灌了一壶蜜似的,乐开了怀,连声说好。就这样,一场因为林世功自杀、琉球彻底复国无望而在数千里外的华中蕞尔小镇却又是世界茶市中心突起的风波,虽然惊涛骇浪,猛然波及到了茶行,但却又在不经意间消弥于无形。生活在这繁花锦簇的人世间,就象乘在碧波万倾上的邮轮中,一样的舒服享受,一样的波涛暗涌,一样的黑白无常。
之后的事情一切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陈山的人在贺家虽然搜查了一番,但既搜不到人犯和点子,又搜不到证据;而且贺家的寿慈公虽然卸了工部尚书一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故吏及门生势力仍在,于蒲圻一地的影响力尚存,加之其子贺国桢仍任JX南昌知府,在当地百姓及朝廷中颇有口碑,因此陈山以及姚无瀛投鼠忌器,不敢大掀波澜,加上曾七爷的游说之功,此事便不了了之。
可是,祸兮,福之所倚。一则,虽然找不到什么证据,但以贺氏之家族实力和文武举人辈出之能力,姚无瀛坚信当日神箭劫人的点子们必定是贺家武师甚至就是他们贺家子弟,因此心中颇为记恨贺氏族人。二则,蒲圻贺氏族人辱骂李鸿章的事传到了制军李瀚章大人的耳朵里,虽然看在曾七爷面子上不大计较,但仍免不了要对这位蒲圻的县太爷姚无瀛冷嘲热讽一番,嘲笑其治民无能,办事不力,自然也殃及了这位县太爷的升迁。于是,恼羞成怒的姚无瀛和贺家的梁子从此算是结上了。数年后更平生出一桩冤案,搭上了一位爱民如子的清官之性命,想来时常让人唏嘘不已!此乃后话,先按下不表。
这一场风波虽平,但贺雨濂却从此人间蒸发,活不见人回消息来,死也不见尸身现。倒是苦了他的爹娘手足以及族弟贺雨浓,天天念,日日盼,望其归家。可是,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月,仍然杳无音信。
冬月(农历十一月的别称)廿日正是冬至,虽未下雪,但日斜光淡,天气既寒冷又干燥,呵气成冰,唇干舌燥。山上的枫柳树叶已然落尽,空余枝杈,不时有成家的鸟儿将居巢筑入其上,宛如一座座山顶上人丁兴旺的城堡。竹林和松林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绿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然超脱,仿佛远离尘世的得道高人。茶园里低矮平整的茶树也是绿色,几乎停止了生长和活动,似在厚积,似在沉思,亦或是在等待着春风徐来之时,好伸出嫩芽展露新枝。田间的白菜和红菜苔撒满了细霜,让她们的味道更多了几分清甜,也让农夫主人能够用她们换得一块鲜肉,两节粉藕,几尾活鱼。溪水依旧在静静流淌,只在边缘截住一片流水,拢入玉冰的怀抱,还不时借着日光的宠爱,调皮的挣扎逃开。
调皮的当然不止是流水,还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妹妹,黄逦。一大清早,她就蹑手蹑脚地来到朱胜文他们宿舍,用一枝木棍当鼓槌,咚咚地敲打着鼓面-木门,惹得众怒涛涛。
“谁呀?都要回家了,怎地不给人睡好?人家昨夜听书听了好晚,这么早就闹腾,美梦都搅黄了,还让不让人活了!”伸头一看是黄妹妹,梦见抱得美人归却被吵醒的丁得喜,将扭曲的怒容和惺忪的睡眼立刻转变成绽放的喜貌和神采的虎睛,笑道:“原来是黄妹妹来了!请进!请进!哦!别!别!别!我们都还没穿衣服、裤子呢!你在外面等我们小会儿,我负责帮你立刻把全体人等叫醒,穿戴整齐,等待你的检阅!”说完飞快地穿好衣服,并把或口水横流或昏昏欲睡或犹自揉眼的伙伴全部喊醒穿齐,方才到门口毕恭毕敬地请进门口那朵初展的鲜花。他那下情的表情及动作,逗得黄逦直以手掩唇,咯咯脆笑。
朱胜文整理好衣服,对黄逦笑道:“逦妹妹,你们明天都要回家去了,今天一早就跑来这里,是不是要请我们全体哥哥们一起吃饭啊?”
黄逦今日唇红齿白,心情不错,意欲捉弄于他,于是作势呸他,娇声骂道:“我呸!满屋就你个小馋!又小气巴颠的,从没见你请人吃过饭,倒叫我一个小丫头请,你羞是不羞?”众人听得黄妹妹生气,瞬间均指指点点他起来,替黄逦鸣不平。弄得朱胜文傻乎乎地憨笑挠头,一脸的诚恳和歉意,这反倒让黄逦觉得自己言语有些过份了。
蔡谐成解围问道:“师傅!今天过来所为何事?”朱胜文等人也十分好奇。
黄逦答道:“本小姐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来今天是今年留在茶行的最后一天,打明儿起,咱们大家伙都要五湖四海各回各家,暂且分别,来年再见。所以,总办和蔡、张二位管事,合资请全体工友到雷姐姐家茶楼听上一天书,喝上一天茶;中饭、晚饭则由茶行掏银子在荣兴楼聚餐,尝尝馆子里的口味,解解某些小馋肚子里的馋虫,算是年夜饭吧。刚才顾婶一通知我们,我就毛遂自荐来告诉你们了。总之,大家听得开心!喝得开心!吃得开心!玩得开心!”大家一面鼓掌,一面哄堂大笑,朱胜文也不生气,也一边鼓掌,一边傻笑。今天又有书听,又有饭吃,人生二喜兼而得之,要笑就让她们笑下吧!
众人锁好门跟随着黄逦一起慢慢走出宿舍,见其他宿舍的人也是三三两两地出门往外走收。不同的起点,相同的终点。食堂的大师傅和徒弟在食堂门口摆好几摞大蒸笼,经过的人拿上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当做早餐,一边吃,一边走,一边还在称赞这包子的肉新鲜,汁够味,薄皮大馅十八个褶。
朱胜文一边吃肉包子一边问黄逦道:“明天放假你有什么打算?回麻城?”
黄逦啃了口包子,想了想,说道:“麻城那么远,我一个女孩子家是回不去的,我要等我堂哥堂姐过来,然后才和他们一起租车回家。他俩写信给我了,说就这两天能到。那你呢?”
朱胜文想想答道:“我呀?那要看总办:如果他也留在羊楼峒,又有闲暇时间的话,我也就留下来学箫,不然的话我就只能回家了。”
黄逦点头说道:“嗯。你这身上的棉袄都破洞了,直灌风,还本就单薄,冷不?”
朱胜文瞅了瞅棉袄上的破洞,再看了看黄逦漂亮的浅蓝色天鹅绒羊皮夹袄,心中五味杂陈,一种自卑感蔓上心头,尴尬地自嘲道:“不冷,不冷!破了才好呢,破了我妈就可以给我做件新的了!那叫什么?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黄逦直摇头,无奈道:“你不是有银票吗?再说这大半年,你工钱总能攒点下来吧?”
朱胜文笑道:“那不是银票,是荣誉!工钱嘛,也没多少,留着回家孝敬我娘。”
黄逦奇道:“荣誉?什么荣誉?”
朱胜文傻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呵呵!”如何能在漂亮美眉面前说起另一个小美眉呢?还是当做秘密比较好,最好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要让她知道。
黄逦见他不想说,也未在意,说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孝子呢!”
朱胜文见她夸自己,心里可开心了,挠头笑道:“那是应该的!我小时候比较调皮,娘带我可不容易了。现在长大了,挣到的第一笔钱当然孝敬她了!”
黄逦好奇问道:“调皮?怎么个调皮法?”
朱胜文不好意思地说道:“呵呵!听娘说,我三岁前日日白天睡,打也打不醒,可一到晚上,夜夜哭闹,哄也哄不住。街坊四邻被吵得晚晚睡不好,于是人送外号‘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