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东城一连说了几声好,催促雷霁风点戏。雷霁风仔细瞟了几页,指着一出戏对班主问道:“这出可有人点过?”班主摇头说这出是新戏,还没有人点,饶东城看了,连声叫好,说道:“嗯!这出好,这出好!既有意思,又应了景!班主!这出放到头场演!”雷霁风莞尔一笑,一摆手,班主带着大笑脸转身离去。完了又同曾清平、蔡英武及张捷和互相问安,方才把雷长凌叫了一同入座,父女俩相聊甚欢。
朱胜文也爱听说书,想着要是什么时候再放回假能去听听就好了。这时,戏已开演,胡琴、京二胡、二胡、三弦、板鼓、钹、大小锣轮番奏起,小生、老生、大鬼、小鬼走马灯地去来,或唱或舞。大意是讲一个姓席年轻人的父亲得了重病,并且告诉小席说,以前得罪了姓羊的大户,羊大户三年前死了,如今他买通了城隍及底下的小鬼,合伙折磨他虐待他,说完就死去了。小席从此茶饭不思,常常呆坐,灵魂出窍而去,到阴间告状去了。可是官官相护,小席反遭毒打,无奈,只得将官司打到阎王那儿。可是,阎王也被羊大户收买,小席惨被烈火炙烤、钢锯分身之刑,只到小席告饶,说官司不打了,阎王才罢休。再后来,小席成功将冤案告到玉帝的外甥二郎神杨戬那里,才沉冤得雪。
玉帝盛怒之下,着有司彻查,判决如下:“据查阎王此人,荣任王侯爵位,身受玉皇鸿恩,本应廉洁奉公以作下属表率,不应贪赃枉法败坏官府名声。而却耀武扬威,只会夸耀爵位的尊贵;又贪又狠,竟然玷污人臣气节。敲诈勒索,小民的骨髓全被榨干;以强吞弱,微弱的生命实在可怜。应当提取西江江水,为你洗涤肮脏的肚肠,立即烧起东壁的铁床,让你尝尝火烤的滋味”。
“城隍、郡司:身为地方官吏,奉玉帝命令来管理人民。虽说职位低下,能够鞠躬尽瘁的人就应不辞劳苦;即使被上司的权势所逼,有骨气的人也决不屈服。而你们却象鹰鸷那样凶残,上下勾结,全然不念生民贫困;又象狙狯那样狡猾。耍尽奸计,甚至不嫌穷鬼瘦弱;只是一味贪赃枉法,真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对这些狼,就要剔掉骨髓,刮去毛发,先判他们阴间的死刑;还应剥去人皮、换上兽革,让他们投胎作牲畜。”
“阴差鬼役:既然沦入鬼藉,便不是人类。本应在衙门里洁心行善,也许会转世为人;怎能在苦海中推波助澜,又犯下弥天罪孽?横行霸道,狗脸生霜,酿成不白之冤;狂呼乱叫,狐假虎威,阻断伸冤大道。施展淫威于阴间,人人都领教狱吏的厉害;助长昏官的残暴,大家说起刽子手就不寒而栗。应当在法场上,剁碎他们的四肢;再在汤锅中,捞取他们的筋骨。”
“姓羊的:为富不仁,狡猾奸诈。黄金的光芒笼罩地府,使得阎罗殿上,阴森森墨雾弥漫;铜钱的臭气薰染天空,搞得屈死鬼城,错沉沉昼夜难分。臭钱几个还能驱使鬼役,神通广大竟然左右神明。必须没收姓羊的家产,用来嘉奖席方平的孝道。立即将人犯押往泰SD岳大帝那里依法执行。”
“席父:念你的儿子有孝心,有义气,你自己也秉性善良忠厚,所以再赐给你三十六年的阳寿。”
还阳之后,小席将父亲棺材打开,过了一天,席父终于苏醒过来。从此,家道一天天富裕起来。三年间,良田遍野。而姓羊的子孙却衰落下去,楼阁田产,都落到小席家了,席父也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死。这出戏的名字叫做:《席方平》,班主说改编自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戏一演完,前排、后排、围观众人暴发雷鸣般掌声及彩声。那些平日里深受欺压、勒索的商人,通过这出戏着实出了口心中的恶气,暗暗抒发一下对衙门的诸多不满和愤闷。就是那些无知小民,小摊小贩,哪个没有被官府差役呼来喝去强买强卖的经历?更有甚者,以执法为由,强行罚没之恶行,亦不在少数。因此这出戏当真是深得人心,颇有好评,以至于后来羊楼峒但凡有商人请戏,此戏即为必点曲目,当真为班主无心插柳柳成荫之作。
这一场大戏演完,已近正午,戏班班主宣布先休戏一个时辰,未正时分准时开场。观众也星散,各回各家吃饭午休,有些则去了戏台的对面。那里,寺庙和道观摆好了善桌,将做完法事之后一盆盆的白米拿来施舍给穷人,既有消灾免祸之功效,又不至于浪费。领完白米的穷人,还能在旁边大户摆出的善桌上领得二十文铜钱、一碗菜粥和几个烧饼,可谓好事成双。直到此刻,朱胜文方才理解了蔡谐成所说做完法事就知道了的意思。茶行数十人大部队一同返回食堂吃饭,除了,朱胜文。因为,在那堆领米、领钱、领食物的人群里,他无意间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依旧破布裹身,黑瘦但精神,痞气但信义的大恩人,刘占山!
自从被救之后两月以来,朱胜文一直托贺雨浓多方打听,但刘占山还是一直音讯全无。刘占山是自己给他起的名,旁人自是不知,但他那小名刘牛晓阳畈的人竟也无人知晓,连曾总办打听多时也不得而知。他最后认为刘占山极可能不是晓阳畈人,而是蒲圻一带地方哪家的野孩子,当日碰巧来到那个茅厕。如果有缘,自然能有再次出现在羊楼峒被朱胜文碰到之时,会有让他重逢报恩之日。没想到,两月后的今天,那人竟然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兴冲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喊一声:“刘占山!终于找到你了!”
谁曾想,那人吓得一哆嗦,头也不回,把喝了一半的粥连粥带碗扔到善桌上,揣好钱抱好米,撒丫子就往北山上跑。朱胜文自然不愿意放弃这个好不容易寻到的机会,也一边往北山上跑,一边大叫道:“刘占山!别跑!”那人闻言跑得更带劲,如疾风烈火燎过荒原,顺势将一位精壮高大,劲装疾服,眼带一只黑色独眼罩,身后背着一壶箭囊,躲避不及的青年汉子撞个满怀。汉子被撞得向后几个踉跄,险些摔倒,所幸终归还是收住了脚。汉子正欲发作,看到一边从后追赶,一边大喊大叫的朱胜文,只得摇摇头自认倒霉,摸了摸撞得有些生疼的肋部,往将军寺而去。
刘占山仍旧一个劲地跑,过官道的时候还差点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撞到,如果不是他就地一个懒驴打滚,只怕要被马撞个重伤。刘占山没事人似的一骨碌翻起身,仍然没忘了拾起地上的米,自顾自地往七里冲茶道跑过去,倒吓得车夫一个急拉缰绳好不容易勒马刹住车,气得指着刘占山的背影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找死啊你!”朱胜文也吓得够呛,只得满脸堆笑地躬身道歉道:“对不起,您了!那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死跑,等我追上去帮您问下。再见了!”那车夫气不打一处出,心想,谁要你问了?没好气地说道:“我可没有时间管你俩了,快走,快走!”说完一打马缰绳,马车腾地加速飞驰而去,朱胜文则一溜烟地继续追向七里冲。
朱胜文腾腾地踩在条石板路上,眼前着和刘占山越拉越远,心想今天如果错过了,怕是以后难得再碰上了。可是那小子跑得太快,朱胜文几欲放弃,索性放慢了脚步,打算原路返回。谁知,那家伙突然抽风似的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往前跑,还回过头来瞟了一眼。就这回头一眼,刘占山才明白搞错情况了,于是往回走。走了几步就觉得累了,走到路边的一个土坡上,把米袋往地上一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脯急促地起伏着。这人真是很奇怪,感觉遇到危险时,一急之下说不定马拉松都能跑到终点,但如果得知警报解除,立马就能瘫倒在地,一步都挪不动。
朱胜文见他不跑了,还坐在坡上望着自己,便小跑来到他身边,一边喘气,一边说道:“是我呢!你死劲跑个什么?”
刘占山直摆手道:“早……早知道是……是你小子我就不跑了,累死人了!”
朱胜文奇道:“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停下来不跑了?”
刘占山笑道:“我刚刚才反应过来了,叫我刘占山的也就只有你小子一个人而已。可开始时你抓住我的手,我第一反应就是仇家来了,哪还顾得想那么多!”
朱胜文也跑累了,一屁股坐到他身旁,关切道:“仇家?你年纪轻轻的,哪来的仇家?”
刘占山极其气愤地朝地上重重呸了口唾沫,又深深叹了口气,慢慢说道:“说来真是话长啊!其实我是新店那边的人,并不是羊楼峒人。我爹以前混得好的时候,新店、羊楼峒甚至半个蒲圻都是我爹的地盘,黑白两道通吃,手下还养了一堆打手和闲人,其中就有个叫徐一杰的小头目。这人很有本事,常常把我爹吩咐的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一点都不让我爹操心,还时不时给我爹找些玩家子陪他通宵达旦赌博,再要不就是找几个漂亮小妞白天黑夜侍候他。渐渐地我爹变得不大爱管事了,就把大大小小事务都交给他办,他便成了我们家的大掌柜。后来,生意不好做了,官府也不搭理我们了,营收锐减,入不敷出。即便如此,以我家十年积蓄,好好改变经营,认真做起生意,裁并人手,削减开支,也不会一蹶不振。可是,身为大掌柜的他不但不想办法让大伙渡过难关,反而买通了管家乘机把许多银子和产业暗暗转到了他名下。而我们偌大家业,却在一夜之间债台高筑,树倒猢孙散,剩下咱家四口人欲哭无泪,欲告无门!”
朱胜文闻言惊愕得下巴快从嘴巴上掉下来,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眼前这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黑黑瘦瘦营养不良如同乞丐般的人,曾几何时竟然是位家财万贯的公子哥!心中感叹人生际遇当真是造化弄人,官运亨通吸金如土时就如黄河决堤大江东去,丢官褫爵惨淡经营时好比泉眼干涸溪水断流。无常!无常!
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道:“不可能吧?这么大的事官府难道会不管?你刚才不是说你们家黑白通吃的吗?”
刘占山阴郁地摇头道:“你还小,不明白什么叫做‘官字两个口,上说有理,下说也有理’!就在那紧要当口,偏偏和我爹交好的郑知县重病致仕,新上任的姚知县,也就是现在的蒲圻县太爷,故意百般刁难拖着不决。今天我爹塞些银子,他就表面上故意偏向我爹,但又不结案;明天徐一杰又去塞些银票,他就又故意偏向那个徐小人,但还是不结案。这一来二去,我爹偷攒的几百两银子私房钱和我娘用首饰变卖的两百两银子就全进了姚知县腰包。姚知县见我爹没银子了,马上翻脸,立刻结案,判我爹败诉。我娘又恨又气,急火攻心,没几天就咽了气。我爹那个不争气的老东西,前脚葬我娘,后脚就吃喝嫖媎抽去了,从此就把我扔给我奶奶,既不给生活费,也不来看看我。九年前我还只有十岁呀!刚刚风风光光过完十岁生日!可怜我过完就家破人亡!”说完哽咽不语,继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