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镇中热闹非凡,快到牌坊时,看见道路旁的阴凉处已经临时搭起了高高宽宽的戏台。戏台上正在用细竹条扎着“大士爷”,旁边准备着白纸及文房四宝,还有各种水彩颜料。许多行人一边伫足观看,一边还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来到将军寺,见许多僧人沙弥搬米搬物忙进忙出,准备着法事所需物品。香客络绎不绝到各殿上香参拜祈福,尤其是观音殿及地藏殿,门庭若市。香客如过江之鲫,挤进挤出,几无站立之地,大香炉中,檀香红烛烟火熏人泪下。
茶行众人拿着曾清平备好的香烛,也加入到善男信女之中,为自己逝去的亲人默默诚心祷告,期盼他们能够少受酷刑,早脱苦海,早入轮回,重新转世。朱胜文本来不信生死轮回一说,但遭逢大难幸而未死,心中对命运造化有所感悟。不管怎样,相较于自然及造物主那神秘而莫测,时而虚无时而强大的力量,人类的力量何其渺小、虚弱和无奈。所以,于宗教之典故及仪式,人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求得内心之安详与宁静。既然存在即合理,有需求当然就有宗教之散布,就有大量布道修行场所的建立,就有比丘、道士之生存空间。佛、道如此,天主教和后来的正教,以及宗教改革后所产生的许多基督教教派,也是如此。欧洲能强大,就在欧洲强大;欧洲能生存,就在欧洲生存;欧洲如若不能生存,就西传至美洲,或者,东传至东南亚、东亚。这是何其正常,何其能理解的一件事,一如当年佛教东传至魏晋南北朝大唐时期的华夏大地。在华夏、RB东南亚大地遍地开花,从神话、习俗、修身、世界观、人生观等众多方面深深植入人心的佛教,反而在原产地的印度几乎煙灭不见。
他认真地祈祷,希望去得早自己连面都没见过的爷爷奶奶,和五岁时故去的外婆,以及三年前过身的外公能够顺顺利利投胎为人,并保佑自己和父母弟弟健康平安。祈福完毕后,睁开眼睛,看见殿阁正中,庄严宝相的菩萨身下都有一个大案,案上都供奉着五牲、五谷。两旁桌上还有一盆盆的白米和纸钱、衣物等物,桌边四角还插着“南无渡幽拔苦无量寿佛”、“南无分衣施食阿弥陀佛”等禇红色幢幡,颇觉好奇,于是小声问蔡谐成道:“平素祭祀不是只用五牲、五谷而已,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不也是如此,怎么还有许多盆白米?莫非另有讲究?”
蔡谐成将中指竖在嘴前,压低声音说道:“嘘!说不得的!那是供奉给从鬼门关出来寻香火觅食物的百鬼千魂所享用的!”
朱胜文闻言明白了,诚惶诚恐片刻,旋又问道:“那今夜子时鬼门关一闭,那么多米,吃不完的岂不是浪费了?”
蔡谐成嗡声答道:“等法事做完,你就知道了,无需多言。”朱胜文便点头默然不语。
黄逦几个女孩子则在大雄宝殿祈完福,一出殿门,迎面遇到一位慈目白眉,身着绯色袈裟,头烫九疤的高僧,两人正好打了一个照面。高僧眼中一亮,目不转睛盯着黄逦,口中轻轻咦了一声,伸手说道:“女檀越请留步,老衲请问一事可否?”众女颇为奇怪,均不置可否,心想难道这个老和尚看到漂亮姑娘也动心?黄逦见众女没反应,只得硬着头皮合了个十,正待答复,忽然觉得高僧十分眼熟,奇道:“大师好面善(好象在哪里见过)!”
高僧略有惊讶,心中奇道:面善?难道这姑娘三岁时即对我存有映像?哦,不对,我记起来了。心中不由暗暗感叹这世界当真是说大便大,说小便小,随后笑道:“二月间,在牌坊前,一位小施主布施给了老衲一枚铜板。老衲记得当时是有两男两女,女檀越即是其中一位,是也不是?”
黄逦手舞足蹈,笑道:“就是,就是!我刚才也想起来了!”然后双手恭敬合十,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肃容道:“多谢大师之恩!”高僧毫无迟疑地一摆手,笑道:“老衲无功不受禄!世间之事,尽皆暗藏机缘。福兮祸之所伏,舍一文,得一命,实乃天意也,非老衲之功。”黄逦惊道:“大师如何得知这得一命之事?”然后又鞠了一躬,说道:“大师当真是神僧!”众女听得云里雾里,唯有马蔓丽知道诸事来龙去脉,心中也觉十分振撼,小声和众女讲五个月前高僧受朱胜文一钱之事。
高僧谦道:“老衲并非所谓‘神僧’。羊楼峒方寸之地,人命大事,传于诸口,所知者何止百人千人。檀越抬爱了!”
黄逦心中颇为不信,但并未纠缠此事,说道:“听父亲讲,布施能得色身、寿命、安乐、力气、辩才五种果报(因果报应。即所谓夙世种善因,今生得善果;为恶则得恶报。)。布施滴水之恩,当与涌泉相报。若非当日大师拦于我等之前,岂有朱胜文布施之因,何来脱厄之果?”
高僧合十答道:“佛云:万法唯心。假如朱檀越当日无心,纵使老衲强索,亦无果报;既有寿命果报,可知朱檀越当日实有心也。若无心者,莫说老衲,纵是神佛,亦不得渡;而有心者,必有果报,虽当下无财无势,他日也必能小有所成。南无阿弥陀佛(360百科:佛教信徒一心归顺于佛的用语,意为致敬、归敬、归命。正确读音为:那谟婀咪陀佛)!”
黄逦心下甚为佩服,问道:“大师先前所为何事?”
高僧答道:“老衲刚才拦住女檀越,实有一事相请,敢问檀越可是姓黄?”
黄逦以及众女极其震惊,更加坚信眼前这位必是神僧,能掐会算,否则怎能知道她的姓氏?黄逦呆若木鸡,半晌方才奇道:“神僧如何得知?”
高僧慈目一展,双掌合十道:“多谢黄檀越告知!老衲上次得遇檀越,尚在檀越三岁之时。一因当时檀越年龄太小,面容未开,二因光阴荏苒,倏忽九年,檀越容貌老衲仅是依稀记得,以至于二月间在牌坊前老衲一时眼拙,未能认出檀越,还请见谅!下次如若再见到令尊,还请代令尊老友问声好,就说:老衲得遇故人之女,幸甚!老衲还需处理盂兰法事大小事宜,就先行告退,檀越还请多多留步!”说完向黄逦行了个礼,飘然而去,只留下众女错愕得目瞪口呆立在原地。
等众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挤出山门时,太阳已经日上三竿。缓缓前行的黄逦,回头看时,只见山门之上匾额中的“圆通寺”三个硕大的金字,被太阳映照得金光四射,如同普照的佛光,洒向每一个礼佛普渡的善男信女,消灾去厄,平安康健。
再次经过牌坊时,“大士爷”坐像已经扎好糊好,端坐在戏台旁边。四肢及身上描画着花花绿绿的颜色,头发似一团燃着的火焰,头顶一尊观世音菩萨金冠,既狰狞,又威严。只是,“大士爷”火红的眉下只有一个黑线勾勒中间白白的眼眶,并无瞳仁。戏台上,数位戏子正在准备,想来是要演黄孝花鼓。台下还整整齐齐地摆着数十张条凳,预作观众席。路边人来人往,辕南辙北,总有人驻足,总有人挑帘,一看究竟。渐渐越来越多的人坐在条凳上,连曾清平及茶行管事也在其中。英俊潇洒的蔡英武总是惹来无数少妇徐娘关爱欣赏的目光,有些甚至假借看戏,拼命挤近,只求近距离能多看两眼,心下也颇觉舒服。
雷长凌则四下张望,半晌终于等到一位四十多岁,虎头虎脑,国字方脸,八字胡须,气宇轩昂,长袍马褂,瓜帽束辫的中年男人。雷长凌扑了上去,半依赖半撒娇地搂住来人,大声喊道:“爹爹,你怎么这会儿才来呀!戏都快开始了!”众目睽睽之下,雷父既觉享受又觉羞赧,一拍雷长凌的手,说道:“好了,好了!这么多人在这儿你还当在家里,不害臊!这不,戏还没开始呢!”雷长凌瞪了他一眼,方才松手。
雷父瞟了瞟凳上人群,笑道:“哟!各大茶行的头脑都到齐了!”说完便上前同各茶行东家及总办打招呼问安。
一位四五十岁,锦衣绸衫,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羊脂白玉扳指的人笑道:“霁风兄,你可白长这虎虎生风的身板了,这老迟到的毛病可真要改改了吧!请你喝酒吃饭你迟到,邀你品茗尝新你又迟到,约你打麻将你还迟到,看看,这如今等你开戏你都能迟到!我看你这霁(音寄)风的名字也一并改了吧!”
雷霁风拱手致歉,笑道:“我说饶东家,你又拿我开涮了。我那茶楼虽不大,也要安排好了才能过来,见谅,见谅!”
那人无奈道:“我说老雷,原来嘛,茶行生意忙,你老迟到找找理由也就算了,现在茶行你做甩手东家,拿一成干股,就剩茶楼那一亩三分地,还用得着你如此操心?”这时,前排的众东家一一点过戏,戏班班主拿着戏单过来,见二人说话便立在一旁候着。
雷霁风笑道:“东城兄你有所不知,茶楼里刚刚从汉口请来了一位厉害的说书先生,得把他的衣食住行安排好了不是?”说完,一伸手,班主应诺,恭敬地将戏单交到他手上,他便随手翻了起来。
饶东城最喜说书看戏,今日这戏班他一人独出了一半戏金,平素又与雷霁风交好,因此硬是等他来了才开戏。这下听闻他茶楼里请个位新说书先生,异常高兴,自不愿放过,追问道:“是不是很厉害呀?有没有新书讲啊?那些《七侠五义》、《水浒》、《三国》、《说唐》、《说岳》什么的咱可全听腻了!他可别拿这些个玩意来糊弄人!”
雷霁风笑道:“放心吧,饶大爷!尚且不说他有的是新本,就算是旧本子,说的人水平高下不一,效果可不一样哦!这画山水花鸟的名家是大有人在,可谁都不敢说自己最厉害不是?赶明儿我给你留个正当间的雅座,让他讲部新书,你自己听听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