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清冷,竹叶沙沙,紫鹃轻轻的给黛玉梳理着秀发,短短的几天,菱花镜里,黛玉的形容更瘦了。自那日病好后,虽然人前的黛玉还和往常一样,可细心的紫鹃却发觉姑娘对二爷的态度总是淡淡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嬉笑怒骂,不行于色了,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紫鹃却听见黛玉时常从梦中哭醒,早晨醒来,杏目红肿,泪水往往打湿锦枕。
洗漱后,黛玉想了想,便让紫鹃把琴摆好,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琴谱,却是前几天宝玉送来的,想起送书时宝玉的话,黛玉的心禁不住又是一疼,怔怔的愣了一会儿,方轻轻的翻到《高山流水》的曲上,看时却见曲下和着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静静的望着一手潇洒飘逸的小行,黛玉暗忖:世上伤心人都是一样的心肠,满腔心事,无处可诉,将心事寄予瑶琴上,可纵有“高山流水”的仙曲妙音,又有几人能听懂,“同是天涯沦落人”,看来“欲将心事付瑶琴”的人,并非独我一人。想罢,轻叹了一声,轻轻抬起纤指,清幽的琴声随弦而起。
焚香,抚琴,自此黛玉将满腔心事溶于琴上,潇湘馆内不时飘起悠扬轻灵的琴声,心也随着琴声渐渐的平静如水。
又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宝玉自学堂回后,便急急的往贾母房来,心里却在想这几天林妹妹还是不开心,见了面也是淡淡的,想是气还没消,待会去潇湘馆一定多说几句好话,多施几个礼,本就身子不好,省的再让她气坏了身子。
门口的丫鬟笑着掀起帘子,宝玉急匆匆的进去,见贾政、王夫人、凤姐正和贾母说话,宝玉一见贾政在座,不由心慌,忙上前依次请安。贾母笑着说:“快过来暖和一下,外面冷,仔细着凉。”宝玉见贾政在旁看着,不敢太放肆,慢慢踱到贾母身旁坐下。
凤姐笑着对宝玉说:“刚才我们还在说你来着呢,宝兄弟大喜呀。”宝玉疑惑的看看贾母、王夫人,见两人都笑眯眯的望着自己,不解的问道:“我哪来的喜,想是凤姐姐又在哄我。”
凤姐笑着说:“我今天可没哄你,不信,你问问老祖宗。”又对着贾母说:“是吧,老祖宗。”贾母笑着说:“让你娘跟你说去。”
王夫人望着宝玉,笑吟吟的说:“今天宫里的公公送来娘娘的懿旨,娘娘下旨把宝丫头许给了你,还亲赐了‘金玉良缘’的匾额。”
宝玉听到这里,直觉凭空炸了个响雷,震得两眼发直,满身虚汗,喃喃的说:“不会的,这不是真的,你们一定是在哄我的。”王夫人接着说:“娘娘说了,宝丫头性情贤良,举止端庄,正是你良配,我们怎会哄你呢。”
宝玉回过神,忽的跪到贾母脚下,拉着贾母的手,喊道:“老祖宗,我不娶宝姐姐,老祖宗你是最疼我的了,你求求娘娘,就让她收回旨意吧。”说完,又趴下给贾母不停的磕头。
凤姐见宝玉如此,忙上前去扶宝玉,疼惜的说:“宝兄弟,有话慢慢起来说,地下凉。”宝玉忙又拉着凤姐的手,急急的说:“凤姐姐,你帮我求求老祖宗吧,我不娶宝姐姐。”
贾政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厉声道:“混账,娘娘的旨意岂能说改就改,婚姻大事,哪能有你在此胡言乱语,真真气死我了。”
宝玉见状,复又扑到贾母身上,哭着说:“老祖宗,你平时最疼我和林妹妹,你不是说过‘不是冤家不聚头’吗,你就让我娶林妹妹吧,我不娶宝姐姐,你和我一起去求娘娘,娘娘一定会答应的。”
贾母流着泪,摸着宝玉的头说:“好孩子,娘娘的旨意已下,断无更改了,否则就是抗旨,满门抄斩,何况宝丫头娴静稳重,也确是你良配,宝玉你就认了吧。”宝玉朗声说:“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林妹妹,我就想娶林妹妹。”
“孽障”贾政气的指着宝玉说:“你再敢胡说,我……我打死你这个逆子。”说完就要去找小厮,王夫人一边劝着贾政,一边对宝玉说:“别胡说了,看惹的老爷生这么大的气。”
宝玉忽想道黛玉听到此事定会悲痛欲绝,于是连礼数也顾不得,忽的一下的站起来,想去看看黛玉,不想跪的时间长,再加上心中又急又悲,只觉眼前一黑,听的耳旁连声惊叫,此后便再无知觉。
潇湘馆内,紫鹃看着静静坐在灯下的黛玉,肤白如雪,明眸如画,平时动不动就抹不完的眼泪,今天却一滴也没掉,不由的想起午后的情景。
自己站在姑娘身边,默默地看姑娘调琴,却见雪雁慌慌张张跑回来,气喘吁吁的说:“娘娘给宝玉赐婚了,是宝姑娘,还赐了‘金玉良缘’的金匾呢。”听到这里,自己手中的茶杯竟拿不住,“啪”的摔在地上,声音脆的惊人,忍不住去看黛玉,只见姑娘身子一震,一根琴弦应声而断,脸色却平静如常,一声不吭的回到里屋,一直坐到如今。
雪雁探进头来,紫鹃见状走了出去,雪雁问:“要不要吃东西,一下午水也没喝,真急死人了。”紫鹃说:“我说说看。”
紫鹃轻轻走近黛玉,柔声说:“姑娘,坐了一下午了,吃点东西吧,身子要紧。”黛玉像从梦中醒来,一怔,问:“什么时候了?”紫鹃回道:“快二更天了。”黛玉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说:“是该吃东西了,走吧。”
紫鹃见黛玉神色如常,心里竟有些害怕,整整一夜没敢睡稳,生怕有什么不测,倒是黛玉这夜虽然睡得很少,却只起来咳了两回,令紫鹃不觉纳闷。
晚秋初晨,露深霜重,雪雁倒掉洗梳的残水,便去打开院门,一抬头,见宝玉披着褐色披风,满脸憔悴的盯着自己,身后的袭人也是一脸苍白,向雪雁摆手示意,让雪雁不要阻拦。想是在门外呆的时间太长了,两人的头发都有些湿润。
雪雁忙说:“二爷来了怎不敲门,外面天冷小心着凉。快进屋去。”
宝玉怯怯的问道:“妹妹怎么样了,还好吗?”
紫鹃听到声音出来看,见是宝玉,便道:“姑娘在屋里呢,二爷快进去暖和暖和。”说完,便掀起帘子,把宝玉让了进去。
宝玉看着黛玉有些苍白的脸,叫了声:“妹妹”,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纵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黛玉望着憔悴如斯的宝玉,心里酸痛,眼圈也不由的红了,但又忍不住违心的说道:“妹妹给二哥哥道喜了。”
宝玉盯着黛玉,狠狠的说道:“林妹妹,你是想诚心怄死我,娘娘赐婚不是我的意愿,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枉我平日对你的真心了。”
黛玉闻言低下了头,眼泪却一滴一滴的掉下来,宝玉急切的拉起黛玉的手,说:“妹妹,老祖宗最疼我们两个了,我们一起去求求老祖宗,让我娶了妹妹吧。”
黛玉听后忍不住挣脱宝玉的手,厉声说:“宝玉,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虽比不上人家大家闺秀,但绝不是不知礼义廉耻之人,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又有娘娘赐婚,你这样说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要让别人笑话我不知羞耻,岂不让九泉之下的爹娘也跟着我蒙羞。”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
宝玉忙说:“妹妹,我是心急,口不择言,你不要生气,可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
黛玉望着宝玉焦急而又惶恐的样子,叹了口气,缓缓的说:“宝玉,婚事你不愿意又能如何,再说既然娘娘已经赐婚,又有‘金玉良缘’之说,岂是我们能改的了,既然上天已经注定,我们也无能为力,我都认命了,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呢。宝玉,认命吧。”
宝玉喃喃的叫:“妹妹”,黛玉摆摆手说:“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可我们身不由己啊。你能怎样,我又能怎样,宝玉,有些事由不得我们自己。袭人姐姐,二爷也累了,让二爷回去歇歇吧。”继而又低声悲凉的对宝玉说:“人言可畏,二哥哥如今身份不同,潇湘馆以后还是少来,妹妹不送了。”
宝玉看着平静决绝的黛玉,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好,素来林妹妹都是口齿伶俐,自己又岂能说过她,只得慢慢向外走,临出门前,神色决然的说:“妹妹,即使我人不能来,我的魂每天也要来看看妹妹。”说完踏步走了出去。
黛玉望着宝玉离去的背影,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该来的终于来了,该放的也该放下了。”说罢,泪流满面。
却说走出潇湘馆的宝玉,忍不住回头看着熟悉的那一片粉垣翠竹,“金玉良缘”就像一堵墙,把自己和林妹妹隔开了,从此以后,那个神仙似的妹妹再也不会嬉笑怒骂,俏语笑颜的陪着自己了,想到这里,宝玉的心里像一下子被掏空了一样,往日的点滴涌上心头,初见时的似曾相识,共读西厢时的朦胧情意,挨打时的真情流露,联诗时的诗情画意……宝玉一步步的走着,感觉这一段路竟用尽了一生的力量。